公去国万里,而谪于潮。——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
一 齿牙
你落齿,我正畸。
人到中年,我们有着天然的相似,成也一张嘴,失也一张嘴。面对时而丰腴时而瘦弱的河山,一丛丛青绿的思想,自脚下生长,开出诗意的荆棘。
脱口还是沉默?你选择了古老帝国的左边,随万千流水淌下荒凉的南方。思想还是诗歌?在南方无需选择,那目光所见尽是黑暗的未来。
转身,是光明的往昔。你的衣袖如此宽阔,所有的事物都随你袖间的清风移动。
从此你所到之处,蛮荒移出百越,潮瘴移出深林。
而引力是相对的,或本不存在。一个祖国移出中原,移到南方,成为你永恒的故乡。
无需给一座山一条河取个温暖的名字,那河山自当为你更名,夺你之姓。
当你嘴中落光所有的倔强,那里便成为一座空旷的神龛:供奉着孔孟仁义,也庙享文章清气。
没有谁会把一条鳄鱼杀做祭品,唯独你。
唯独你生前的天空,身后的土地,以天圆地方厘定人生的块垒,让胸膛分割经纬,让笔尖扭转乾坤。
于是,这些曾被你梦过、歌过也骂过的万籁,都成为了你的遗产。
而我只能从高山继承一丛草木,从青天继承一片白云。
从你走过的路继承你尚未走的路,从路途上继承一寸光明和万千荆棘。
二 雨雪
雨和雪有无数次见面。
我们经历着同一个春天,相隔千年。你雪拥蓝关,带来中原的困闷和震荡,而我,一身羸骨,被三月的雨水烫伤。
如此灼热的夜色,可曾是你未尽的笔墨,向人间泼出愤愤不平的哀愁。
在雨和雪的中间,放进一只眼。我看到这夜色越发透明,无数的雨珠自内心凝结光亮。
文章自上而下,而雨水也是这样,洋洋洒洒落下来,由匕首垂成短刀,由短刀连成长剑。
直至水天迷蒙处,无数的雨凝聚成一座巨碑,立于江洲,写满了造物主的功德。
方块字纵横参差,像栅栏,像轼槊,也像监牢。
在不被神所祝福的人间,唯有蝼蚁周游列国,为一颗雨滴声张正义。
人民便真如潮水,夜夜涌上岸边来,覆盖你匆忙的脚印。
你来了,正如你所未离去。
最蒙昧的山水却最通人性。除了帝王和先知,只有你能让江山易姓,让历史改名。
让今夜的无尽的雨成为人民的眼睛。
三 师范
这山上的木棉弯弯曲曲,有着帝国的病态。
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圣贤的劝诫不过是千年后我们无意继承的摆烂。
道不可道,亦不可学,而这山,这草,这木,这花,这流水,又岂能习得你的风骨,桀骜的背影。
草木皆兵,而你用一支笔点化人间,让万物都归入你的门下,听你教化,受你濡染。
东山,寒山,笔架山,千年后也应当另有山名。
蛮力能移山,意念能移山。你用一支笔轻轻撬动千年的蛮荒和愚昧。
你一生最大的固执,就是身为高山而不肯做高山。
只是年年落满木棉,像你文章里的斑斑句读,标于落日帝国的版图。
也落满木枝,落满春风,落满尘埃,铺成一路人毕生的朝拜。
你正襟危坐,仿佛一座山,却不传授青绿,也不传授春天。哦,太多灿烂的虚名!
且传授一片乌云吧,以检验世人内心的坚定:
如暗夜,如磐石,如你是那唯一的光。
四 文章
你的文章是“无道理”,甚至是“背离”。
立于心,并非全为道德仁义。有时是请君入瓮,把一条鳄鱼关进你建造的语言的迷宫。
原道,原毁,你以圣人之名,立论虚实,驳洁是非,而有时原花,原草,原窘境,像不识字的高人意味深长的指点。
何为正统?只道是修齐治平。何为道义?不过是安于内心。
你把你人生的趣味凝缩为漫天的成语,多么精致的灵光,把日子活成寓言。我们遂看到,磨难竟来得那么简洁有力,它略过了无聊、忧愤与嘲笑,万籁因崇拜语言而在你笔下成精。
将焦点散作雨点,任中心屈从人心。不是你写文章,而是文章写你。
一支笔握在手里,也握在风里,握着“无所是”与“所以然”,也握着“古来是”与“本当然”。
就像诗人面前的流水,是诗也是文。以那仿若内心的纯澈,至今残留着你的墨迹。写着六分家国,三分仁义,留下一分是寂静。
留下了你之所以是你:走笔一生,文章清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