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把客厅的地板晒得暖融融的,秀琴却觉得浑身发寒。她蜷缩在沙发角落,身上裹着件洗得发白的米灰色针织衫,领口起了圈毛边,那是儿子上大学时穿剩下的。她盯着茶几上那瓶半旧的玻璃器皿,瓶身沾着几处水渍,标签边角卷了起来,目光在上面停留许久,像在凝视一道愈合不了的伤口。
“医生说你不能再碰了。” 早上出门时,老周的话还飘在耳边。此刻,老周正坐在街角屋子靠窗的位置,面前的方块牌码得整整齐齐。他穿着件深蓝色的夹克,袖口磨得发亮,里面的毛衣领口露出半截,沾着点饭粒。他的头发稀稀疏疏,头顶能看到一块明显的斑秃,额前的几缕头发被汗水粘在皮肤上。他盯着手中的一块牌,眼睛死死盯着桌面,嘴角微微抿着,时不时咳嗽两声。旁边的人拍了下他的肩膀:“老周,该你出了,发什么愣呢?” 老周才回过神,将牌扔在桌上,眼神又恢复了之前的麻木。
秀琴在客厅里自嘲地笑了笑,笑声里带着股干涩。她慢慢起身,膝盖发出 “咯吱” 一声响,扶着沙发扶手站稳,拉开茶几下方的抽屉。抽屉里乱糟糟的,放着几包过期的感冒药、一把生锈的剪刀,还有那个印着碎花的小杯子。杯子是儿子结婚时送的,如今杯沿已经有了细微的磕碰,杯身还沾着点没洗干净的痕迹。她将杯子取出来放在茶几上,又拿起那瓶玻璃器皿,瓶身倾斜,琥珀色的液体缓缓流入杯中,溅起细小的泡沫,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微弱的光。
她凑近杯子闻了闻,辛辣的气息钻进鼻腔,让她忍不住咳嗽起来,胸口那道手术留下的疤痕也隐隐作痛。那道疤痕有巴掌那么长,颜色比周围的皮肤深,像条丑陋的虫子趴在胸口。去年冬天住院时,儿子红着眼眶劝她:“妈,别碰了,你要是有事,我怎么办?” 她当时点头如捣蒜,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可出院没半个月,又把杯子摸了回来。
液体滑过喉咙时,火烧火燎的疼,却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窗外的梧桐树落了满地叶子,像铺了层碎金子,风一吹,叶子打着旋儿飘起来,又轻轻落在地上。她想起年轻时和老周在树下跳交谊舞,他总踩她的鞋跟,两人笑得直不起腰。那时她的头发又黑又亮,扎着个马尾辫,老周也精神,穿着件白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透着结实的劲儿。他们总说要攒钱买个带院子的房子,要去南方旅游,要帮儿子带孙子。可如今,房子还是老小区的两居室,墙皮都开始脱落,旅游只去过邻市的景点,连照片都没拍几张,孙子也由亲家带着,一个月才见一次面,他们俩只剩这空荡荡的屋子,和填不满的空荡。
手机响了,是老周发来的微信:“今晚不回去吃了,这边管饭。” 屏幕上的字有些模糊,秀琴揉了揉眼睛,才看清内容。她没回,把手机扔在沙发上,手机壳是儿子淘汰下来的,上面印着个卡通人物,早已褪色。她又倒了一杯液体,这次喝得又快又急,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淌,在脸颊上留下两道浅浅的痕迹。她走到卫生间,对着镜子,镜子里的女人头发花白,一半都白透了,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像揉皱的纸,眼神浑浊得像蒙了层灰,眼袋垂下来,显得格外疲惫。她想起邻居张婶说的话:“秀琴啊,你别总碰那个,对身体不好,老周也别总待在那儿,你们俩多出去走走多好。”
可她走不动了。退休后没两年,身体就出了问题,爬两层楼都喘得厉害,走几步路就觉得胸口发闷。老周倒还硬朗,可除了待在那个街角屋子,他似乎没别的去处。双休日天不亮就出门,半夜才回来,顺了钱就给她带个烤红薯,红薯还冒着热气,他的脸冻得通红;不顺的时候就坐在沙发上发呆,身子陷在沙发里,盯着地面一动不动,两人谁也不说话,屋子里只有钟表 “嘀嗒嘀嗒” 的声音。
“胸无大志”,儿子去年春节时无意间说的话,像根刺扎在她心里。当时她还反驳:“我们这代人,把你拉扯大就不容易了,还谈什么大志?” 可夜深人静时,她总忍不住想,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年轻时在工厂里三班倒,机器的轰鸣声吵得耳朵疼,后来帮儿子带孩子,每天围着灶台转,如今老了,就只剩守着那杯液体和等老周回家?
杯子见了底,秀琴起身想去再倒一杯,腿却软得厉害,扶着茶几才站稳,身体微微前倾。胸口的疼越来越明显,像有只手紧紧攥着心脏,她赶紧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速效救心丸,拧了好几次才打开瓶盖,含了几粒在嘴里,冰凉的药丸在舌尖慢慢融化,缓解了些许疼痛。窗外的天渐渐黑了,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茶几上的玻璃器皿上,反射出微弱的光,也照亮了她脸上的疲惫。
门开了,老周回来了。他身上带着街角屋子的闷热气息和汗味,混杂在一起,格外刺鼻。他提着一个塑料袋,袋子是透明的,里面装着两个馒头,馒头表皮有些干硬,还沾着点面粉。“今天差了五十,” 他把馒头放在茶几上,声音有些沙哑,“没好意思在那儿吃,回来跟你一起吃点。” 他的鞋子上沾着些泥土,在地板上留下几个浅浅的脚印,他也没在意,脱了鞋就往沙发上坐,沙发被他压得陷下去一块。
秀琴没说话,朝桌上的馒头抬了抬下巴。老周拿起一个,咬了一口,馒头太干,他嚼了半天,才咽下去,喉咙里发出 “咕咚” 一声响。他喝了口桌上的凉白开,才说:“明天别碰那个了,对身体不好。” 他的眼神有些躲闪,不敢直视秀琴。
“你明天也别去那儿了。” 秀琴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每说一个字,都觉得喉咙疼。
老周愣了一下,眼神垂了下去,落在自己的膝盖上。他苦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股无奈:“不去那儿,我能干什么?在家坐着,更难受。”
秀琴没再说话,拿起另一个馒头,慢慢吃着。馒头噎得她嗓子疼,她想喝点水,却看见茶几上的玻璃器皿,又把念头压了下去。两人坐在昏黄的灯光下,默默吃着馒头,只有咀嚼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偶尔传来窗外风吹树叶的 “沙沙” 声。
吃完馒头,老周坐在沙发上,双手放在膝盖上,目光落在墙角的旧柜子上,那柜子还是他们结婚时买的,如今漆皮都掉了大半。秀琴收拾着茶几,她把空杯子放进水槽,打开水龙头,水流 “哗哗” 地响,她用抹布仔细擦着杯子,却怎么也擦不掉杯沿的磕碰痕迹。她又把玻璃器皿放进抽屉,锁上,钥匙扔在抽屉最里面,被几包感冒药挡住。“以后不碰了,” 她对自己说,可心里却空落落的,像少了点什么,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老周起身去洗澡,脚步有些踉跄,扶着墙才走进浴室。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秀琴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路灯。路灯下有几个孩子在玩耍,笑声清脆,她想起年轻时,老周总说要带她去看海,说海边的日出特别美,可直到现在,她也没见过海的样子。“这辈子就这样了吧,” 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像羽毛,“混吧,混一天算一天。”
浴室的水声停了,老周穿着睡衣出来。睡衣是灰色的,上面印着个褪色的 “福” 字,领口松松垮垮的。他的头发湿漉漉的,滴着水,落在睡衣上,晕开一个个小水点。他坐在秀琴旁边,拿起遥控器,胡乱按着频道,屏幕上的画面不断切换,有热闹的综艺节目,有悲情的电视剧,可没一个能吸引他的注意力。电视里的声音吵吵嚷嚷,却没一个能钻进两人的心里。
“明天天气好,我们去公园走走吧?” 老周突然说,声音有些犹豫,眼神里带着一丝不确定,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等着对方的回应。
秀琴愣了一下,转头看着他。老周的头发白了大半,额头上的皱纹深深浅浅,像刀刻的一样,眼角的皱纹比以前更深了,眼神里少了些麻木,多了点期待。她点了点头,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这笑容在她疲惫的脸上,显得格外珍贵:“好啊,去看看公园里的菊花,听说开得正好。”
老周也笑了,笑容有些僵硬,却带着点真诚。他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了。屋子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风声,和两人轻轻的呼吸声。秀琴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胸口的疼渐渐缓解了。她想,或许明天真的能不一样,或许他们还能像年轻时那样,一起散散步,说说心里话,看看公园里盛开的菊花。
可她心里清楚,这种念头,就像酒后的清醒,天亮了,就又会被打回原形。老周明天可能还是会忍不住往街角屋子走,她或许还是会打开抽屉,拿出那个杯子。他们就像两艘在海上漂泊的船,明知前面是暗礁,却还是停不下前进的脚步,只能在原地打转,等着黄昏彻底变成黑夜,把这空荡荡的屋子,和两人的落寞,一起吞没。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落在秀琴的脸上。她醒了,身边的被子已经凉了,老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了床。她走到阳台,看见老周站在那里,提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两盒牛奶和几个包子。他看见秀琴,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我去楼下买了点早餐,吃完我们去公园。” 秀琴看着他,点了点头,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阳台的晾衣绳上,挂着两人的衣服,风一吹,轻轻摇晃着,像两个孤独的影子,紧紧挨着,却又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