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二人来到这山上,已经将近几个月了。高耸的树木遮佳了太阳,使得他们觉得阴森森的。时有几声鸟叫在山涧问响起,然后又归于沉默。山上
于是只有他们二人的谈话声,清晰得很。
叔齐的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他已经很多天没有吃饱了。此时他行走在山间崎岖的小路上,脚步路微有些趔趄。他抬头看着伯夷,他的大哥。伯夷的脸色,并不比他好几分,同样是苍白,并且几乎没有血色。叔齐开口了:"大哥,我们在山上待了这么久,每日只喝些溪水,寻些野菜饱肚,我想,总得想些办法让自己活得更好些。"说着,他却觉得伯夷的目光投在了他的脸上,带着一些审视。他明白,大哥是看出来,他的决心动摇了。
伯夷说道:〝不下山,料定没有更好的生活!然而我们下了山,不就是又要接受那所谓“周王的子民”的施舍了么?不成,不成!"他接着迈步向前走着,"你怎能有这种想法,不成,不成!"
于是两人又是沉默。这样的争吵,自他们上山来,已经发生过许多次了。先前伯夷对于叔齐的态度,还存在一些包容。每每听到弟弟的抱怨,劝说,半推半就,都是有的。直到一天夜里,伯夷捧着溪水,正要往口里灌,就看见水里倒映着夜空。
他第一次实质地认识到“黑夜”中的“黑”字。夜空实在是黑啊,好像一摊墨水,在苍穹上流动着。但是黑夜上,仍然挂着几颗星星。星星的亮,对于黑夜的黑来说,实在微不足道,过于渺小。伯夷看着几颗星星,看见了他和叔齐;他看着星星背后的黑夜,看到的是周王朝。他立刻觉得叔齐的动摇,是在荒谬,是在荒唐。下山?见鬼去吧,他这一辈子都待在山上了。
两人仍旧沉默地走着,走着。
好几日过去,叔齐和伯夷,近乎瘦得皮包骨头了。他们二人,已经好几天没有采到野菜,全用溪水来填饱肚子。此时,他们拖着脚步,仍旧行在崎岖的山间小路上。伯夷走着走着,快要拖不动步子了。他停下脚步,坐在一块怪石上歇息。他垂着头,面朝刚才走过的“路”。他意识到,这条路,也是他们硬生生在山上踩出来的。他们因为不食周粟到了山上,勉勉强强地活着。伯夷问自己,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他无从知道。伯夷叹了一口气。
绝不能下山……
他头一歪,耳畔似乎听见了叔齐的大叫。他睡了过去。
伯夷再次醒来。他环顾四周,庆幸自己还在山上。他向左一看,是捧着水的叔齐;他向右一看,却是一个陌生的老妇人。他吃了一惊,身体几乎是下意识的往后躲。他被叔齐扶住,被他灌了一口水。
伯夷问那个老妇人:“您是谁?”他还没有丢掉礼貌。
“我上山来采薇,撞见你躺在石头上,怕你死掉,就守着你……”老妇人望着伯夷和叔齐:“你们该是兄弟吧,感情真好……你醒了,我便先走了。”
伯夷的精神,似乎清晰了一些:“您先别走,容我最后问一个问题,”伯夷站起来,“您所说的薇,是什么东西?”
老妇人有些诧异,显然没有想到眼前这个人会问这样的问题:“薇,就是野菜。你们身上不有吗?却来问我,真是奇怪!”
伯夷知道,面前这个老妇人必然是“周王的子民”。然而这个老妇人却上山来采野菜——薇——那么他们这几天吃的野菜,竟也是周王的东西吗?不成,不成!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
老妇人看出来伯夷的神情,明显是变了。她想起来这几日听说的传闻,开口道:“莫非你们二人就是那'不食周粟'的人?可笑,可笑!如今周王是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话你们真没听过?可笑!”老妇人竟真的笑出来,“你们所吃的野菜,喝的溪水,乃至吸的空气,都是当今周王的东西!可笑,可笑!”
老妇人笑着离开了。
伯夷与叔齐一对视,就又撇开了目光。伯夷对叔齐说:“把身上的野菜扔了吧,今后……”
“大哥!”叔齐惊呼起来,“我们总要活着,你听我说,我们总要活着!”
伯夷把头一摇,说:“那老妇人说的是对的,我们吃的东西,也是周王所有的。我们实在是假的忠诚……我们实在愧对大商。”
商朝亡了没有,伯夷是不知道了。他抬头想看看太阳,看到的只是无边的高树。罢了。他想。如今的太阳,约莫也是周王的吧。
叔齐的话,在他耳中渐渐模糊了。他迈开脚,不管身后的弟弟,向前走。
他一直走着,走着,好像同以前一样。只不过这次,他在看到地面生长的野菜,不会弯腰采下了。他反而一脚碾上去,仍然向前走。
他走啊走,走到全身力气都没有了。他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是没有力气说出来了。他才发现,自己竟走下了山。他回不了头了。伯夷闭上眼睛,就再没有力气睁开眼睛了。
叔齐还在不在山上,他不知道。他的双腿已经没有力气再支撑着他站着了,他向后跌去。
恍惚间,他的眼前浮现出了一块块无名的墓碑。他望向那些墓碑——其实他什么都看不到了——他觉得自己看到的墓碑,刻上了无数个相同的名字。那是他的名字,伯夷。
太阳坠了下去。
伯夷永远不会知道,他眼前的那些墓碑中,有一块立在角落的墓碑,上面刻着纣王的名字。
刻着他自己名字的墓碑都被阳光照着,只有那角落的墓碑,没有太阳照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