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宝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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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宝岩
读赵德发先生的小说，常常有浸润于音乐之中的感觉。小说的起伏、律动、娓娓叙说，时而激越昂扬时而婉转低徊宛若音乐在和谐地演奏。音乐给人的愉悦、感动、激励、鼓舞、启迪，小说都能给予；音乐引发的共鸣、思索、慨叹……等，小说也无所不包；音乐时而扣人心弦令人欲罢不能时而贴心抚慰令人沉湎迷醉，小说更是大容量地交替提供给读者。近期出版的《大海风》保持并发扬了赵德发以往作品的风格，处处呈现出音乐之美，是一部气势磅礴、恢宏壮丽的复调音乐。至少包含以下几种调式。
一、悲愤的夜曲。
清朝末期至日寇发动全面侵华战争这段时间，大概是有史以来中华民族的至暗时刻，中华民族真的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小说讲述的正是这个时期发生的故事。故事的主线是正在学校念书的渔家子弟邢昭衍，差点被一场风浪夺去生命，被迫中断学业。在以后接连不断的风浪中拼搏进取，终于拥有了自己的船队。这个船队在外国资本倾轧、同行激烈竞争、海盗袭击、买办盘剥、内部雇员败坏叛卖等狂风恶浪中勉力生存并艰难发展，但面对日本人凶恶入侵这场排天浊浪，却无力保全，只能主动沉入海底，以延缓日军军舰的进犯。这无疑是一首悲歌。可这是邢昭衍自己的悲歌吗？不，这是民族产业被外敌以最野蛮的战争方式扼杀的缩影，是黑夜中九州大地此起彼伏的悲歌的代表，是悲愤夜曲的显调。
悲怆的夜曲里，还以副调或背景乐调形式回旋着对黑夜的哭诉。
——官让夜哭更加凄惨。无论是清朝县令还是民国县、市政府官员，都公然索贿，邢昭衍被欺负了找他们寻求公道，钱少了门都没有！驻马蹄所的“警察”除了鱼肉乡里外，还肆意奸污民女；官府委派到马蹄所的“公益捐税处”收税公差，可以随意加码中饱私囊……。
——匪让夜泣啼血。土匪头子刘桂堂当年聚众强霸生意，邢昭衍劝阻不成打了他一拳。多年后为了报一拳之仇，他率匪部从遥远的山里奔袭海边，攻陷县城，杀人如麻。 海盗也肆虐大洋，令邢昭衍及一众船户渔民饱尝其苦。
——村霸和陋习让夜哭遍布。在观音见证下，柏道长主持全马蹄所渔户参与的抓阄，历来是分配捕鱼领地的通行做法，得到渔民的认可和遵行。邢昭衍抓到了最好的“行地”，可“宿家五虎”公然抢霸，还打伤了邢昭衍。邢家也只能咽下这苦果。小说还叙及赌博、裹脚等陋习对百姓的戕害。
二、动人的民谣。
呼啸的《大海风》里，民谣十分悦耳，韵味绵长，婉转悠扬，动人魂魄。海味民俗在书中被鲜活、真实地再现了。在《大海风》出版之前，赵德发先生创作了长篇纪实文学《黄海传》，全面立体地刻画了黄海的前世今生，是一部唯一为黄海树碑立传的书，传记性、科普性强，价值巨大。该书对海边民风民俗的记载受传记体例制约，只能作科普性介绍。《大海风》则充分发挥了长篇小说的长处，精雕细刻，使海味民俗民风生动鲜活地呈现在读者眼前，并使其民谣般地直抵人心。阅读《大海风》，很容易被带入那个时期渔民的日常生活。一粥一饭、一帆一桨、一水一礁、一颦一笑……都是那样真实自然，仿佛我们正置身其间，陪书中人物一起劳作一起失声痛哭一起开怀大笑。合上书本，回到现实生活中，我们还会恍然记起，海边的生活是那样的，人们是那样与大海交融到一起的……。
新船“义兴号”下水，邢昭衍把船模放到龙王庙妈祖娘娘面前祈求护佑；“义兴号”第一次载客远行，船老大望天晌在海面上“烧水皮子纸”；纺缆、杠网、血网等渔事活动，生动反映了渔民对海洋的认知、敬畏和生活信仰，奏响了黄渤海一带民间精神乐章。
小说还写了过年，写了每年正月初五“上杠”即祭海，写了迥然不同的几个婚礼，写了葬礼，借书中人物之口写了大量鲁南方言，写了民间的相互帮助和彼此伤害……。这些无疑都是对民间文化的记录和保留，在当下时髦语汇频频换代的潮流中，这种记录和保护特立独行显得异常珍贵。《大海风》的文化价值由此而熠熠生辉。
民谣之中最动人的乐章当属爱情。《大海风》中的几组爱情，颇有点惊世骇俗的味道。邢昭衍爱上梭子，好像是一瞬间的事，这事发生在邢昭衍身上，倒也不算奇怪，他毕竟接受过西式教育，在洋人创办的学校里读过书。而发生在梭子身上，就令人惊讶了。梭子娘家漂泊至此或许可解释其大胆果决追求爱情之一二，其它解释大概要从开放包容冒险的海洋文化中寻找答案了。不管三七二十一，这对年轻人就突破禁忌深夜拥到了一起。如果说第二天梭子主动提出并果断出嫁除了爱情还有几分心机在里面，那么，在接下来的婚姻生活里，无论对内对外，她的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则完全出于对丈夫的爱。她允许妹妹爱自己的丈夫，还怂恿丈夫接受妹妹的爱，则更是旧时代妇女对丈夫爱得彻底的表现。
篣子对邢昭衍的爱也是十分突然且惊世骇俗的。就在姐姐跟邢昭衍成婚不久，利用夜晚为姐夫开门的机会和姐夫的误判，她跟姐夫热吻到一起，并从此开始对姐夫公然追求。屡屡遭邢昭衍拒绝后，和姐姐共侍一夫的念头可能没有了，但爱姐夫的心却依然如故。姐夫遭到流氓“警察”曲大牙的勒索胁迫，她毅然瞒着姐姐姐夫以身饲虎满足曲大牙的淫欲，以此帮助姐夫渡过难关。虽然我们不能认可篣子的行为，但不得不说，这是极端高级的爱。——爱是奉献，是只要对对方有利，自己付出任何牺牲甚至生命都行。爱绝对不仅仅是为了占有对方。其实，篣子得到了邢昭衍的爱，这点连梭子都看出来了。只是邢昭衍绝不占有篣子，这大概也是出于“爱对方就要为了对方好”这个理念吧，或者还囿于更复杂的伦理观念。
梭子姐妹的爱情还算旧式女人的传统之爱，而翟蕙对邢昭衍的爱则是新式女人的现代之爱。翟惠是邢昭衍的校友、学妹，也喝过洋墨水。她对邢昭衍的爱除了来自相同文化背景下的共同语言外，主要源自对邢的事业心和民族气节的折服。她不贪恋钱财，在丈夫阵亡后也不打算占有邢昭衍，邢事业星散回老家，她没有如旧式妇女般“嫁鸡随鸡”随邢而去，而是决然留在青岛。可是，她离开邢留在青岛的主要动因是照顾孩子和公婆，这似乎又回到传统女性的路数上了。——传统的力量确乎强大呀！然而，惟其如此，翟惠的形象才更加丰满，故事才更加符合生活逻辑。
杏花的爱情令人瞠目结舌，她在灯塔指引下与编外看守灯塔的白俄青年走到了一起，开启了人生悲剧的序幕。灯塔是她父亲邢昭衍克服重重难关甚至通过贿赂中外官僚才自费建起来的。灯塔的光芒划破马蹄所海域的夜空，引领众多航船安全前行，可竟然把杏花引向令父母伤心欲绝的去处。对邢昭衍来说，这是怎样的悲哀呀！而更深刻的喻示可能是：从外面引进的东西，其先进性令人叹服，由此而引起的神奇感可能会产生意想不到的社会效应，甚至会令人迷醉，进而衍生与引进物品完全不相干的悲喜。船航行海上，灯塔可以指引航道；心航行世间，靠什么指引呢？
三、激越的大调。
《大海风》复调音乐中的主调是一曲奋斗之歌，是历尽艰辛百折不回的创业咏叹。邢家在遭遇了船毁人亡的灾难之后，还有小船和土地，日子蛮过得去，光景在马蹄所还属上乘。邢昭衍不满足于此，他有“雄心”，他要排大船、要拥有船队，发展民族航运业，以晚清状元张謇为榜样，走“实业救国”之路。勃勃雄心刚一冒泡，就遭到父亲的打压摧残，父亲坚决不许他“胡闹”。邢昭衍顽强抗争，作为唯一的儿子，闹着非分家不可。目的就是要摆脱父亲控制，拥有独立财权和经营自主权，把分得的土地卖掉，以所得资金造大船。摧残他的雄心的还不止父亲一人，马蹄所的“神仙”柏道长断然预言他“命中无船”。邢昭衍事业的启航遭遇了太大的“顶头风”，但既然确立“实业救国”的人生目标，他就不惧风浪，一心一意走下去。
他遭遇的风浪实在太多太大，几次堪称灭顶之灾。大自然的风浪一次次袭来，有一次差点淹没了他，有一次干脆夺去他的重要臂膀、享有盛誉的船老大望天晌的生命；市场风浪也几度陷商行于绝境；官僚盘剥、海盗抢掠；同行不正当竞争、外资野蛮倾轧；作为助手的堂弟关键时刻叛卖……等等。这些风浪都被邢昭衍一一踏平。见他一次次在风浪里挣扎，我们为之担心为之焦急；见他一次次从风浪里冲出来，我们不禁为他坚定的信念、高昂的斗志和顽强的毅力所折服而击节赞叹。
邢昭衍并不仅凭一腔豪情蛮力冲杀，他身上保有“士”的底色，更多的则是“知识分子”的现代眼光和科学精神。秉持开放的观念，倚仗审时度势的理性决策，佐以开拓的勇气，在“仁义道德”理念加持下，邢昭衍终于初步实现了“雄心”——从渔民升格为轮船行老板。拥有四艘客轮和二艘货轮共6条大船。还添置了一辆小汽车。这样的业绩在海暾县首屈一指是不消说的，即使在青岛甚至在整个海运业界也堪称前列。
四、东西方文化的交响。
《大海风》开篇场景是“青岛礼贤书院”，这是德国传教士创办并执掌的学校。这个学校什么样？创办者卫礼贤是这样说的：
“我是一个传教士，来青岛的目的是传播福音。我是一八九九年来的，六年过去了，没给一个中国人施洗，我却成了孔夫子的信徒。为什么？因为孔夫子的学说非常伟大，它完全征服了我。因此，我创办礼贤书院，聘请一些饱读诗书的中国人教授儒学经典。”
《大海风》这部皇皇复调音乐刚一奏响，就构建了东西文化交响的基调。而且，这个基调宣示了中华传统文化的强大魅力。卫礼贤不仅办学传授儒学，还把文学典籍翻译介绍到海外。有人撰文指出，《大海风》是“一曲民族文化的深情颂歌”。这个评价是中肯的。然而，书中并没有执中华文化优秀说之一端，而是以文化交流为线索，不断把关于文化的思索引向深入。文化交响的基调铺陈开去，各种音调在作家的精心安排下，有序和谐地奏响，该轻则轻、该重则重，时而独鸣、时而和声……。继传教士首先发声后，靖先生以中医的身份歌咏了，他以“先做良医，再做良相”为座右铭，试图凭借自己精湛的医术与政治智慧经世济民，他成功转型为书吏智囊，但最终结局还是失败了。失败是必然的，在那样的时代里“良医”、“良相”都是难有作为的。“中医”、“书吏”都是文化符号，作者把两个符号贴在靖先生身上，该是有深意的，至少能引发读者关于传统文化的思索。柏道长在马蹄所是极重要的存在，他深得众人信赖，人们请他主持祭海大典，预言邢昭衍“命中无船”，正是“无为而治”的逻辑延伸，而邢昭衍的结局被他不幸而言重。庄陔兰在书中出现是代表儒家文化的，面对黑暗和大家都能预见的战乱，儒家文化无所作为，隐身到一边，是无奈也是其自身局限性使然，庄陔兰躲到崂山“清修”，象征意义就在这里。舰长的口琴声引来篣子投怀送抱。 灯塔和油画让杏花迷失在白俄青年的怀中。邢家老祖邢准抗击倭寇的血性，诠释了邢氏家族抗击外来侵略的胆略来自于文化传承。威武不屈抗暴安良的光辉精神，占据马蹄所的文化高地，成为流淌在邢昭衍血脉中的力量。各种文化都固守自己的质地，影响着邢昭衍及书中各色人等，规定着故事发生发展的走向。
书中有多处关于东西方文化与实际相联系的思考。例如，邢家的行地被宿家霸占后，邢昭衍想，面对强抢行地的宿大仓，我成了小鱼，成了虾子，成了紫泥。难道我就是“劣”，宿大仓就是“优”？赫胥黎的理论，有点可疑。书中还很醒目地提到，东西方文化各有优缺点，东方文化应该借鉴西方文化的长处；西方文化应该汲取东方文化的优点。书中还借助一些场景对传统文化提出质疑。邢昭衍的岳父小嫩肩，以为女婿的大船装卸货物从而挣钱养家为幸事，并在女婿面前甘为奴仆状。本来老泰山是女婿必须礼尊的人，即使在寻常百姓家，“丈人”也能得到女婿的尊重和孝敬。这是传统文化所倡导并为大多数家庭所实践的。可赤贫的小嫩肩在老板女婿跟前不由自主地弯下腰。儒家上千年的伦理道德教化，挡不住贫富分化的冲击；这也不禁令读者思索：传统文化盛行千年，其促进社会文明的巨大作用毋庸置疑，可是历史发展到民国时代，还有这么大的贫富差距，究竟谁之过？书的结尾部分，还让邢昭衍发出振聋发聩之问：中国危险的时候，中华文化有何作用？仁义道德能抵御强敌吗？阴阳八卦，能成为克敌手段吗？
赵德发先生早年陆续创作了“传统文化三部曲”《君子梦》《双手合十》《乾道坤道》，以文学的形式概述了儒释道传统文化的整体风貌和内涵，生动描述了其存在状态。此后赵德发又创作了长篇小说《人类世》，对西方宗教文化作了艺术性综述、阐释和局部细致性刻画。赵德发先生对东西方文化有深入研究和整体性把握，其深厚的文化功底让《大海风》通体散发着文化的芳香。此前四部文化小说是对各类文化样貌和内涵的分述，这部《大海风》则侧重探究中外文化的活力及交流、融合、冲突。书中关于东西方文化的交锋、融合、思辨，构成了浑厚华丽的交响乐章。
五、嘹亮的晨曲。
晨曲奏响了，是雄壮激越的抗暴和声。面对日本鬼子的枪炮，优秀的中华儿女进行了不屈的抗争。《大海风》书中描述了以下几个层面的抵抗。一是底层百姓的自发抵抗。面对不请自来且杀人越货的日本鬼子，老百姓的敌意是本能的。这种本能来自于不畏外敌的民族传统，也来自于回荡在民间的侠义之风。码头装卸工、渔民、商行伙计、农民……，虽然身处社会底层，但他们不甘心被日本人欺负，自发奋起反抗。或者见机行事单打独斗，或者结成团伙协同作战，以焚烧日本人的房子、货物毁坏基础设施等方式袭扰日寇。 二是乡贤组织的民间抵抗。邢昭衍妹夫的哥哥吕信周托邢昭衍船队捎买枪支弹药，主要用来武装大刀会打击日军。三是政府抗战。国民党青岛市政府也有抗日行动。说来好笑，堂堂市政府的抵抗措施，主要是下令沉船，以此堵塞航道阻止日军军舰停靠码头。邢昭衍沉船刚毅果断，颇有几分主动。他千辛万苦奋斗大半辈子，结果真的是“命中无船”，想来令人唏嘘不已。四是共产党组织的全民抗战。书中以隐线方式描述了共产党在青岛、海滨一带发生发展壮大过程。邢昭衍的大儿子大船，读书时投身“五四”运动，从山东大学毕业后回到礼贤书院教书，一直组织学生运动，被捕入狱仍然矢志不渝。青岛守不住了，他回到家乡马蹄所，“准备拉队伍打鬼子”。这显然是党组织安排的。小说以他和弟弟各端着步枪练习瞄准，邢昭衍参与进来作为结尾，喻示了共产党领导的全民抗战已经拉开序幕。
晨曲最高昂的声部是中国共产党的领唱。这也是《大海风》复调音乐的最强音。
赵德发先生是通晓音律的，早年有大量音乐实践，还曾经谱写过一些歌曲。敏锐的乐感会在不自觉状态下影响所作所为，赵德发先生创作小说时，其深厚的音乐修养会自然浸润整个写作过程，反映到作品的布局、人物设计、情节发展等各个环节。
《大海风》视野宏阔、内容厚重、思想深邃、手法精妙，凝聚了赵德发先生独特的思想和艺术感受，不是复调音乐所能全面准确概括的。但我们不妨像欣赏音乐一样仔细品味、反复吟诵这部巨著，如此，或许能领略到更多美妙，开启更广阔的认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