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狗

我每天都会通过监控看我家的院子，起初我只是想看看在老家的儿子生活状态怎么样，我妈带着儿子来城市以后，家里就只剩下我爸一个人，也是为了保证独居老人的安全，我就在老家院子里安装了这个监控。但遗憾的是，不管是我爸妈还是我儿子，一旦回了老家，就完全没了踪影，院子很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爸种的李子树已经能够遮住一半的院子。我一有时间就在监控里找他们，但能找到“有人移动”的画面非常少。

农村的生活习惯哪会天天窝在家里呀，按我妈的话说：“你儿子恨不得晚上睡觉都得在外面，根本就不愿意回家。”农村自由，是真的自由，村里的人不会因为墙的阻隔就减少出门的频率，在农村，墙只是一个房子的装饰，再高的墙、再华丽的门都阻挡不住人走出去的习惯。院子虽然很大，但更多时候只有风、树和各种不知名的虫子。不过通过监控，我还是能经常收到“画面变动”的提示，起初我以为是有人的身影，可我看了很多次，画面里面还是空空如也。提示多了，我就在纳闷，没有人移动啊，怎么监控总是提醒我“画面变动”。我就用“找茬”的心态细细端详画面，才发现我家的狗一直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踱步。

我家的狗是我爸在村子上捡的，在农村，没人要也没人管的猫猫狗狗很多的，它们或许是主动逃离，或许是被主人主动遗弃，但从这些流浪无主的生命里你看不出它们对生命存在的焦虑，它们有的只是到处觅食、取乐打闹的随意。它们不需要表演，也不需要被照顾，像杂草一样，走到哪里，就在哪里流浪，哪里都能活下来。如果有哪位邻居觉得自己家有看门或者抓老鼠的需要，就会看缘分似的挑一只带回家领养。

我爸捡这条狗的目的是出于安全防范意识，指望它在平时家里没人的时候，看个门，如果家里有陌生人到访，能吼个动静。我爸还跟我传授他捡这条狗的考虑：“这狗也就几个月大吧，但很精神，眼睛很亮，在狗群里活蹦乱跳，到处嬉戏打闹，这种狗一看就是没啥乱七八糟的毛病，也好养活。但这种狗，带回家你得拴养一段时间，要不然它容易跑。给畜生一点时间，它们不是生来就会认家门的。”

我一直觉得我爸很有底层生活的逻辑，他的那套逻辑还很有用，但也仅限于他的生存环境，跟我爸探讨生活逻辑的局限性他是不懂的，他觉得所有的地方都种麦子，播种、施肥、浇水、打药、收获，生存哪有那么复杂，只要勤勤恳恳，照着老一辈的经验生存一定不会出问题。

这条狗带回来以后，我爸就只用简单的绳子拴着，每天给它一日三餐的喂剩饭，看得出来它很开心，起码自己再也不用为了寻找“粮食”发愁了，也不用像它之前的伙伴一样被到处嫌弃，它成了有主人有家的狗。可第二天它就反应过来了，它总想挣脱绳子跑出去，起初绳子系的不是那么紧，它挣脱了绳子就扒着门往外面的世界挤，爪子在门上抓出了痕迹，但门是铁门，能留下的也只有尘土的道印。可能是觉得逃出院子没了希望，它就在院子里捣乱，把我爸种的菜刨了，把我妈晾晒的鞋子叼得东一只西一只，打翻放在院子里的锅碗瓢盆，它尽自己一切的努力去抗争，它不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得到就意味着要用自己拥有的东西去换。

起初的几天我爸对狗还是有耐心的，人到了新环境需要适应，狗到了新家不也得适应。无非是挣脱了绳子，再给系上，循环往复。但我爸温柔的对待并没有效果，衣服、鞋子、地上的坑，院子里所有的凌乱都在证明它的不配合。

终于，我爸用了老一辈的经验，他拿着棍子满院子追着狗打，狗被打得“嗷嗷嗷”地叫，凄惨而犀利，我妈在旁边加油助威：“打它，打死这不知好歹的东西，你看它把鞋子叼得，直接咬烂了。”我爸就更加生气，直到把狗逼到堆柴火的角落里，进无可进、退无可退。它的眼角有泪，像是求助似的看着我，我跟我爸说：“别打了，它下次不敢了。”我爸才收起棍子，嘴里嘟囔着：“以后再敢乱拉衣服，我打断你的狗腿。”它像是听懂了似的，蜷缩在柴火堆里，那晚它就在柴火堆里睡得觉，我爸兴许是气坏了，忘记给它系绳子，整晚它就一直绻在角落里。

狗并不是生来见着生人就叫的。如果不叫，主人就会觉得它是傻狗、废物，不能看家护院，没有价值，本就失去了野外觅食的本领，如果再被主人嫌弃，它们就真的无法生存了。我家的狗刚开始对着生人也不叫，我爸一样拿出棍棒训练它对外界危险的防御，几次棍棒伺候下，它找到了规律，开始对着家庭成员以外的陌生人狂吠，我爸看到了驯化的效果，但他还是不够满意。狗知道对着家庭成员以外的人狂吠，但并不是所有家庭成员以外的人都要提高警惕，而且在主人已经意识到有外人到访的情况下，狗其实不用叫了。它可能仅仅只是想在主人面前表现几下，我爸妈越拦着，狗就叫得越凶。到最后，每次家里一来人，我爸必须先拿着一个笤帚之类的东西朝狗扔过去，以示警戒，似乎是告诉它再乱叫的话就要挨棍子了，也或者是用这个惩罚告诉狗：主人看到了自己的价值。我爸和狗之间达成了微妙的默契，扔过去的东西不会真的砸到狗，狗只是不再乱叫。我爸在驯狗方面很有自己的方法，时间长了，狗已经熟练掌握了应该在哪种情况下狂叫。村里很安全，本就是熟人社会，到处又都是监控，狗在我家的狂吠已经成为了我爸生活里的陪伴。

我爸习惯用绳子拴着狗，但我家的狗其实挺善良的，它只是装出很凶的架势，从不真正的咬人，它在我家这几年也从未有过伤人的前科。但我爸就一直觉得，狗是畜生，畜生是危险的，为了防止危险，就需要用绳子拴在家里，村里养狗的家庭都是这么做的。谁家的狗如果不拴在家里，在村里乱跑，主人是要被戳脊梁骨的，说这家主人没有素质。遛狗在农村更是不可能的，开玩笑，活人的生计都忙不过来，谁还有功夫管一个畜生的精神需求。狗的吃喝拉撒都在半径一米多的方寸里解决，没有狗窝，不管生命里经受怎样的狂风暴雨，它都顺着绳子的方向尽力寻找庇护的地方。找到的躲避风雨的地方可能很小，但对生命的存在老说，庇护已经足够。在主人家，还会有各式各样的剩饭剩菜。狗也可以蹭到主人家伙食改善的红利。我家的狗不吃狗粮，工作以后，我回老家会买点狗粮，我想让它见见世面，享受一下城市狗的文明与奢华。我爸觉得我傻，认为我是有钱没地花，白浪费。我家的狗确实不吃剩饭剩菜以外的东西，它最爱吃的就是我爸啃得流光华净的肉骨头。

我有了孩子以后，我妈就跟我去了城里带孩子，家里就只剩下我爸自己一个人。我爸开始养各种家禽，养了两只大鹅、四只羊、五只老母鸡，外加捡了一条流浪猫，但就属狗的资历最老，它对院子里的一切有那么熟悉。我爸年纪大了，脾气也没那么火爆了，他对我们和狗都多了很多耐心，有的时候给狗添完饭，我爸会站在旁边默默地看着狗吃饭，嘴里念念叨叨，眼神里充满了关爱。我爸每次做饭都会刻意做得多一些，我觉得浪费，吃不完倒了多可惜，我爸却不以为然：“家里还有狗呢，它不吃啊！”

我不记得狗在我家多少年了，我只是逐渐发现狗的眼睛没那么清亮了，眼睛周围有很多泪印子。狗长大了，它的步履没有那么轻盈了，叫声也没那么暴躁了，更多时候像是在履行一个生命存在的循环，周而复始。狗越来越喜欢顺着绳子的半径走来走去，它一直就生活在这方寸之间，为了生计，它不再选择走出去，它习惯了定时定点的喂饭，也习惯了一年四季里的风风雨雨。后来，我爸给狗搭了一个狗窝，其实就是简易的棚子，如果冬天，我爸会在狗盆里面垫一些柴火，也许就是这一点点的温情让狗心甘情愿被锁一辈子吧。

我爸总说家里有老鼠，坚持要再领养一只猫，明明是锃光瓦亮的房子，到处铺得瓷砖水泥的，怎么会有老鼠，但我爸始终坚持他的逻辑。他觉得猫就是用来抓老鼠的，狗就是用来看家的。

院子里被我爸养的家禽们搞得脏兮兮、臭烘烘的。我妈开始跟我爸抱怨，最后决定把两只大鹅放在院子外面养，用着铁丝网围着，圈养在家外面的菜地里。我说过好几次不安全：“别人偷了你的鹅咋整。”我爸很自信，他觉得两只大鹅而已，有什么好偷的，况且现在到处都是监控，我爸嘴硬：“我倒看看哪个孙子这么没出息，偷我的鹅。”

结果过年前，院子外面的两只大鹅真的丢了，我爸很心疼，找着村委大队安全管理处，说要调监控，看看是哪个孙子偷了他的大鹅。到了村委一打听，村委却说，监控没有开，就是安上去吓人的，没想过真的用监控。我爸气不过：“合着你们花钱安装的监控还不如我的狗呢，我的狗碰还能喊两声，你们的监控就是摆设呗。”我爸很生气：“我养的羊、鸡，我都可以吃，狗可以给我看家，猫可以给我抓老鼠，畜生都不一定都是废物，结果他们花钱安的监控连一个偷鹅贼都抓不到，大张旗鼓安监控有什么用。”

农村现在也有好多人开始养一些品种狗，像是拉布拉多、哈士奇、高贵一些的泰迪也有，各式各样有头有脸的品种狗渗入农村家庭。农村的狗慢慢也开始吃狗粮，早晚需要遛狗，穿衣服、穿鞋子，有的主人也学着城市养狗的方式抱着狗、推着狗。我爸来我家，在小区里看到有人推着狗遛弯，他嘴里嘟囔着：“现在的人真是闲的了，养个狗也这么娇贵”。我说，人家不仅推着，别人家的狗都有名字，属于家庭成员。我爸满脸嫌弃：“农村不整这些，咱家的狗就没有名字，没名字一样是会看家的狗。”

爸妈年纪大了，我总想让他们来城市里跟我们一起生活，我爸一直不乐意：“你妈去帮你看孩子就行了，我不去，家里有狗、鸡、羊的，我走了谁喂他们，况且我去城市不习惯，我喜欢到处逛一逛，整天窝在家里，我受不了这个洋罪。”

我爸跟土地打交道了一辈子，他觉得他存在的意义就是养家、养孩子，他希望他一辈子都是对家庭有价值的，所以在七十多岁的年纪，依然种着家里的三四亩地，他觉得踏实，春种秋收，一年四季，他从不羡慕外面的世界，他只是放不下家里的狗。狗的年纪越来越大了，吃的剩饭剩菜却越来越少，我爸能准确地观察到狗的饭量，如果哪次吃得少了，我爸就会吓唬它：“老了，不中用了，你再不好好吃饭，回头我把你卖给收狗贩，让人吃了你。”

这么多年了，狗习惯了，只顾顺着狗绳在半径一米的方圆内打转，走走停停、四处张望，如果有了陌生人来家里，狗还是会象征性地叫两声，等主人出来，它继续吃着饭盆里的剩饭剩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