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只黑鸟的翼尖触到某一朵云,整个天似乎骤地暗下来,染上羽毛的黑色——五彩的黑,黑得斑斓。
乌鸦向上飞着,向上飞,向上飞过。它忘记了什么时候,它开始向上飞。当五彩的黑蔓延过整个天空,无数的银点,一闪一亮。像是雨雪中,羽毛上每一丝羽绒的绒尖,或是阳光下,久飞的羽翼残缺的空隙。这是星子,乌鸦想。
它看到,有两颗星子,一颗淡且暗着,一颗暗且淡着,混在无数的星子,与无垠的云里。
乌鸦向上飞了很久。直到忽地,全身上下,所有长且硬的羽翮被刮乱——这次不是云,云没有这么参差。一瞬间它感觉擦到了枝杈,久飞的鸟,便习惯又陌生的栖落。
不知哪里传来的风声:“可见这并非甚么好鸟……”
乌鸦这才发觉,这,哪是什么树的枝头,是风——一股根茎般生长、枝干般模样的风。
“何以见得?”乌鸦很好奇,但不怎么吃惊。它扭过脖颈——对一只鸟儿来说这多少有点僵硬——重新把翼尖的长羽理顺。
“嘻!‘良禽择木而栖’,你栖不择木,可见并非良禽;‘良’者‘好’也,‘禽’者‘鸟’也,既非良禽,便定非好鸟罢……”风好像很久都没与谁交谈过一般絮叨。
所有的风总是莫名所以地弄出所以当然的声响,这股也不例外。乌鸦想。它遇过许多风,也见过许多树,但头一回儿遇见树般的风。
它又扭回脖颈,比上一次顺畅了很多,像比它老许多的鸟儿所做的那样,开始理整飞羽——尽管那已凌乱成不成样子的一片毛毡——对风说:“何枝可依?”
两颗黯淡的星子便忽闪的眨了两下。
风却若有所思地抖了几下,摇下几片云来,挂在风上、状如花叶般的云:
“噫,既未绕树三匝,你便不是《短歌行》里飞来的,喏,似你这般不是好鸟,曾是何处的良禽?吁兮……”
乌鸦终于理顺了翅膀上的飞羽,它把喙转向夜空,盯着某两颗星子。
它向风讲了一个故事。一个“乌鸦喝水”的故事。
……
许久没有下过雨了。
乌鸦攀住瓶口,望向瓶底——好窄好滑的瓶壁!
周围是一片寂静,寂静如酷暑的午后。它再次看向瓶底,确认无误后,松开了喙。
……
一片云从风上落下,在寂静中像块玻璃一样碎开。
“我知道瓶底没有水。”乌鸦继续盯着那两颗星子,并不一定存在的两颗星子。
“那你这好鸟,把石头丢下作甚?”
“我要证明瓶底没有水。”
“所以瓶子一碎,大家便都以为是你害得滴水不剩,你便遭了驱赶、天地不容,索性寻到此处藏身?”
乌鸦转过头来,看着风,融进五彩的黑,羽毛上每一丝羽绒的绒尖好像一颗颗的星子:“我没有被驱赶。”
风却没了声响,这对一股风,特别是一股像树一般静止的风,是个很难理解的问题,纵使它见过很多鸟,好鸟、不是好鸟,乌鸦、不是乌鸦。它只好装作若有所思地抖了几下,又摇下几片花叶状的云。
“因为我把瓶子打碎了。”它看出了风的疑惑。但它并没做进一步的解释——它们到底是截然不同的,一者原该安巢乐居、时而飞翔可如今无枝可依,一者本应云游四方、时而小憩可如今根深蒂固。
于是它把旧的话题撇开:“你呢?”
“……”风却选择了静默,不像风的那种静默。乌鸦没有继续追问,谁知道一股风为什么要像一棵树一样?又有谁需要知道一只鸟为什么要一直向上飞?
乌鸦缩回脖颈——比任何一只鸟都快——继续看向天空。好大、好宽绰的瓶口!比以前的都大,它想。
乌鸦没有告诉风,它为了寻找雨水,从碎瓶的碴子间向上飞去,飞过了云层,却发觉飞出了另一个瓶口;于是一路飞来,飞向一个瓶口又飞向另一个瓶口——整个世界无非是一个瓶子套着一个瓶子套着另一个更小的瓶子……正如风并没有告诉乌鸦,它信马由缰,最终却扎根于此,是想给所有其它在迷途未曾停歇的风一个坐标——整个世界太宽广太空旷至少对一股风、一阵风、一场风来说没有尽头……
……
他讲着讲着突然停下,手上还揣着那个不知何处拾来的、脏兮兮的玻璃瓶子,问我,这个故事怎么样?
我骂他是个“黑老聒”,唧唧喳喳、咕咕嘎嘎,东一句西一句给我灌了些什么不明所以的玩意儿?
他却哈哈的笑,我也只好被他气笑,跟着他一起笑。他点上一根烟,又递给我一根,我谢绝了他的好意,挪到了上风。
他又端详起那个脏兮兮的瓶子。烟头在瓶壁上明灭,像是两颗星子,一颗淡且暗着,一颗暗且淡着,忽闪忽闪地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