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冬生的头像

冬生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5/27
分享

“春羽”计划+松华池的雪+叶震枭

我曾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在很久之前,一个将死之人在临终前把朋友们聚集到身边,说在他死后,他将亲自证明灵魂的存在。耐人寻味的是,在他离世的那一瞬间,周围所有的钟表都停止了转动,想必这便是灵魂有趣的恶作剧吧!我一点也没怀疑过这个故事的真假,因为在我眼里,灵魂倏地逃离身体,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暗自施展自己的把戏,一点也不用担心别人的目光,我实在想不出比这更美妙的事情了。我一直很想体会这种感觉,灵魂脱离身体的旅行。因此我总是会木然躺在床上,将周围的空气仔细咀嚼,又缓缓吐出,静静倾听耳边沉重的心跳声。慢慢的,意识逐渐远去了。我看见自己的身体不断上升,看见蜷缩在小床上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远。飘呀飘,飘过房间的窗户,飘过屋顶的青瓦,飘过学校的红旗,飘过松华池的倒影,直到周围尽是寒风呼啸的呜呜声。我看着脚底的烟火和车灯起伏流转,厨房的切菜声和老师教鞭敲打讲台的声音咚咚作响。

学校阴暗的角落里,陈一弦和他的朋友们正一脚一脚使劲往后踹着自行车的踏板,下掉别人的链条。每当得手之后,他总是要情不自禁吹起一声短促而又尖锐的口哨。之后,便骑上他的变速脚踏车,用力一拧变速环,站立着猛踩几下,发出一连串链条“零零”的响动声,到学校隔壁的腊烧小铺吃一碗腊肠煲仔饭。

严兆杰正躲在他自己的房间里,漫无目的地盯着天花板上银河的墙纸,他的心思比我飘荡的更远,正驾驶着宇宙飞船,早已飘到遥远的太空去了。在那无垠的黑暗中,严兆杰目不转睛地盯着舷窗外的流星,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人,周围发生的一切只有他自己知道,我想,这未免也太过寂寞了。

韩雅楠在书桌旁安静地写着功课,在温暖的黄色灯光下,她一手捏住头发的一角轻轻旋转,另一只手富有节奏地按动着圆珠笔,不时哼出一些不知名的歌谣来。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一定是韩妈妈送水果进来了。

脏兮兮乱糟糟的人群熙熙攘攘,所有人都灰头土脸,面无表情,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这真是个奇怪的世界!而一想到这些全部都不关我的事,我始终安安静静呆在天上,寂寞之中无人打扰,那幸福的感觉就如同棉花糖一般慢慢旋转膨胀开来。意识慢慢远去,时间慢慢消失,最后,这个世界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想,我也许和别人有那么点儿不一样。当别人都忙着光芒四射的时候,我总是低头神色匆匆的走过。如果可以的话,我一个星期都不想说一句话,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导致我声音低沉,面色昏暗。就如同在洞穴中的原始人,围绕着火焰动情舞蹈,满足于墙壁上模糊不清的影子,害怕被发现,渴望着隐藏。

我总是喜欢以旁观者的姿态在世间游手好闲那么一会儿,我内心阴暗,喜欢幸灾乐祸地看别人从高位跌落。在很久远的时候,在教室的走道中,我总爱悄悄伸出半个脚掌,去绊倒从讲台上走下来的同学。也许我就是喜欢这种凋零的凄美,就像我听说过的那个关于灵魂的故事,一个以永远停止自己时间为代价施展的把戏,总是让我神往而心醉。

在我最遥远的记忆中,我总是能从中捕获几只扑闪的萤火虫,就像在夜空中寻找最亮的几颗星星,它们似乎都闪耀着某些相似特质,或者,某种微妙的状态,大概,便是和寂寞有关的吧。无论是幼儿园的老师故意不在课后给我包装靓丽的糖果,又或是流着眼泪躲在教室里,透过门缝偷看操场上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同学。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使得粗糙的妆容都不那么刺眼。在他们热烈的谈笑中,无人在意,更无人知晓,不远处的那一方暗格中正有一双明亮的眼睛长久注视着他们。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吧,在所有人都不曾注意的角落中,我体会到了沉浸在一片寂静中的美好,仿佛一颗大白兔奶糖在嘴中安静地融化,只有我独自品尝这份甜蜜的滋味。

我想,总是有人喜欢寂寞,游荡在世界的角落,甚至把它称之为梦想。而我爸总是看不惯我这样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他总是说:“你就他妈这么晃悠一辈子吧!”在听到这个词之后,我便如获至宝,仿佛得到了某种暗示,觉得生命似乎就是在这么不知所措的晃晃悠悠中度过。

我很喜欢下雨的日子,因为只有在这时,没人会逼我四处走走。我只消在窗户旁边发呆,望着外界的一切笼罩在雨雾之中,倾听雨滴打在院子遮阳棚上响亮的哒哒声。而时间便顺着雨水一齐流入下水道,嘀嗒嘀嗒中悄然溜走了。又或在夏天暴雨的前夜,便拔去电器的插头,收好晾晒在竹竿上的衣服,在一片潮湿静谧的黑暗中,悄然等待闪电的到来。就如同在喧闹的人群中我会不自觉的犯困,随即昏睡于一片寂静之中。我想,我便是以这样一种沉默的态度,去对待周遭的一切。又或许,这是一种超然,因为在出生与死去之前,世上所有事物都长久沉默不语。

我问过很多人,在他们记忆的深处,或多或少都潜藏着某种向往——那些遥不可及的事物。也许只是一把蒙古小刀,一张电子游戏光盘,一次在雨中漫无目的的奔跑,一个在别人眼里毫不起眼的姑娘。后来我经常在新闻上看见老人寻找初恋的故事,我发现人们实在是有太多相似之处,或许他们寻找的并不是一件物品,一个人,而是一种遥不可及的感觉,一个太过于久远的记忆。就如同梦醒之后回忆梦一样,再怎么努力追逐记忆的衣角,到最后只会剩下徒劳无功的疲态。

我曾长久痴迷于灵魂的存在,不时对空气中猛然伸出双手,或者突然吐出几个不明所以的字句。也许只是因为好奇,也许是在冥冥之中寻找宽慰的一种方法。我把这件事情和我最好的朋友严兆杰说过,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没有对此嗤之以鼻,反而是跟我讲起了一个有趣的故事。

大概是他念小学一年级的时候,那天放学后顺着沿河路的弄堂回家。这时天空开始下起蒙蒙的细雨来,如同发丝般轻盈,瞬间消失在身体里,没有任何感觉。快走到家旁的社公庙时,庙中烛火摇曳,神像的影子开始不规律地晃动。他突然发现身后多出了一个穿蓑衣,戴斗笠的人,步伐迟缓,面色昏沉,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完全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严兆杰说他被吓得哇哇大叫,赶紧跑回了弄堂尽头的家,而这时转头一看,身后却空无一人。

我喜欢这个故事,更喜欢他独自一人走在雨巷中的感觉,这种朦胧而又意味深长的状态。我想,他当时大概是误入了另一个世界吧,说不定那个灵魂存在的世界里,在看到他的瞬间也惊掉大牙了呢!据说在雨天容易看见某些平日里见不到的东西。我的意思是,相比于晴天里海洋与沙漠中的海市蜃楼,细雨的蒙蒙更能让人感到迷惑。没准就能在长满青苔的雨巷里,看见某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古代人,或者撑着油纸伞,如同丁香一般的姑娘。

火车

那年我十三岁,我最好的朋友是严兆杰,严兆杰经常到他家的餐厅帮忙,我也经常去那找他。严兆杰的爸妈在靠近国道的地方开了家叫做“四季餐厅”的饭馆,招牌上说擅长啤酒鸭和清炒四季豆。门前有很大一片石子空地,用来做那些大卡车司机的停车场。后山是一片茂密的茅竹林,严兆杰说他爸在那还用猎枪打过狗熊,那庞然大物真让人吃惊,吃了好几发子弹都还能缓慢动弹,过了好一会才有人敢上前查看。那只狗熊死的时候眼睛一直闭不上,附近有些神神叨叨的人说,万物有灵,这狗熊有执念,严爸爸罪孽深重,要倒大霉。我知道严爸爸肯定不会在意的,要是他顾虑那么多的话,就不会有胆量开枪打死狗熊了。我能想象到他一定一边挥舞着锅铲一边喊:放你他妈的屁,妈的再诅咒老子老子就给你也来一枪。但事实证明,严爸爸肯定遭了报应,不然也不会到这开个什么四季饭店,练起颠勺的手艺来。那只猎枪不知道是被公家缴了还是心虚扔了,那只狗熊也不知道是卖了还是埋了。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奇形怪状的牙齿,我和严兆杰都一致认为那应该是狗熊的蛀牙。

竹林往上不远处便是一条幽深的火车隧道。每当火车要经过时,总会传来“叮叮叮”的警报声,随后整条铁轨都开始剧烈的震颤,轨道间的石头像跳跳糖一样撞击在一起,发出互相摩擦的咯咯声。这时便会有一条钢铁猛兽从隧道中冲出,“咣咣咣”从鼻子中喷出几道浓浓的白烟,看都不看我们一眼,逐渐远去了。

我和严兆杰对火车隧道充满着好奇,时常站在隧道的入口向里张望,那望不见尽头的黑暗是如此神秘,仿佛是个古老的洞穴,有一种能够穿越时间的魔力。严兆杰总像个传教士一样说道:“登上那辆能够穿越时间的火车,便能驶向昨天。”他认为既然手表在隧道中的走动肉眼可见的放缓,那么从反方向驶来的火车最终会使时间倒流。为此,我们组织了许多次对火车隧道的探险,带上了手摇发电的手电筒,几个压缩饼干,一点水,还有用竹子做的登山手杖。但可惜的是,我们探险均以失败告终,每次还没走多远,要么被“叮叮叮”的警报声吓得魂飞魄散,要么因为手电筒的光线太过微弱,让我们在黑暗中止步不前。但这些探索也不是毫无收获,除了蝙蝠和巨大的蛐蜒,我和严兆杰还找到了一间房间,确切的说,是通向另一处墙壁的道路:一方浅浅的暗格。于是,每次经过严兆杰家的饭店,我都会穿过那片茅竹林,有许多茅竹都刻有严爸爸的名字。倾听竹叶发出凄清的响声,走过由木板搭建的小桥,在那浅浅的溪流中,总是能发现青蛙,螃蟹的痕迹,偶尔还能捡到某种蛇类褪下的皮。

我总是喜欢一个人穿越隧道,在浅浅的暗格中安静地坐下,在一片无声的黑暗中,周围的一切都迅速远去,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似乎下一秒就要与这黑暗永远融为一体。就像游荡在一片无垠的宇宙中,也许我是一颗流星,或者只是一片尘埃,飘荡在无声的黑暗中,我并不觉得这是多么悲伤的事情。

有时我会思考,驱使火车前进的动力到底是什么,是煤炭,铁轨,还是蒸汽化作的滚滚白烟。在冬天,我也可以哈一串长长的白气,踩着脚踏车“叮叮叮”地向前奔跑,但却永远不能像火车一样莽撞地穿越时间的隧道,驶向自己的昨天。可能是因为我没有勇气全速奔跑,也可能是因为隧道尽头的不过是寻常事物,我想要的也许就像是昨天一样,永远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

严兆杰和我说,在很多时候,他也喜欢独自一人走到火车隧道中去,以一种不由自主的状态,就像飞蛾被光线吸引。在那无声的黑暗中,仿佛航行在宇宙间,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非常孤独,非常寂寞。他一直期待着在行走时,看见对面同样射来手电筒微弱的光芒,接着便出现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举着手电筒,拿着登山手杖,都是同样的动作,同样的表情,同样的困惑,与过去,或者未来的自己相遇。接着严兆杰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他其实很早就坐火车穿越过那条隧道,其实隧道尽头什么也没有,时间没有倒流,一切都没有改变。但他并没有气馁,他觉得世界上应该还有其他更神秘的事情,一种遥远却让他着迷的事物:比如月球背面发现的二战时期的飞机(他看世界未解之谜发现的);比如巷子阴冷天井里偶尔会响起某种诡异的声音;比如我家地下室那扇从来都不能打开的房间;再比如,严兆杰看了我一眼,我立刻心领神会,接着我们便异口同声地说:

“还有松华池。”

西北雨

在中学开学的第一天早上,我爸领着我到实验中学去报道,那时班级门口的班牌还没更换,上面还是写着初三(二)班的字样。班主任站在班门口,对所有人都是一副笑吟吟的样子,但我却觉得这份笑意十分奇怪,后来我才明白,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皮笑肉不笑吧。安排座位之后,我就知道了我的同桌叫陈一弦,一个戴着眼睛,瘦瘦小小,却又大头大脑的家伙。其实陈一弦从一开始便吸引着我,尽管我早就明白我和他并不是一类人。不知是因为听他一口一个他妈的十分顺耳,还是看他得意洋洋地大肆谈论网吧和收保护费的种种奇谈。就像一个富有城府而老辣的成年人,在他面前我不过是一个傻瓜罢了。

“他妈的,你晓得上次我去收楼上那个咣仔的保护费什么情况你懂吧,妈的另一伙打流的也去收,我们收保护费不就是为了防止这个事情吗,我们收了哪有让别人再收的道理。这种时候就是看谁先动手,老子打的时候冲的第一个懂吧,因为在学校不能打的太久,为什么?等下教导主任来了全逮住了,很麻烦的哎。总之我们带头的放狠话,说要打到龙潭湖去打,有多少人带多少人,保管让他们有来无回的,说你打听打听这块谁不知道我朝阳哥的。反正说完他们那群人就被震住了,毕竟老子打架比较疯嘛。当然那个咣仔的保护费也加了嘛,谁叫他到处炫富,这么大的肥羊逮住了总要榨点出来的对吧。”

“老子上次去网吧,和我兄弟一起去的,本来输了就窝火,结果旁边坐了个流浪汉,在那看黄片,妈的戴着个耳机又不好好戴就挂脖子上。结果我兄弟一直让我看清楚,妈的那个人在打飞机哎,还叫我帮他充网费,充个屁,这种人精神不正常的你知道吧,老子看情况不对马上就跑了,等下万一整不好条子就来了。条子来了你也别怕,一般前台看见来查了会打信号的你知道吧,每家网吧不一样的,如果你敢死的打游戏太投入没看到,那也别慌,找机会说你上厕所懂吧。到时候让你不动扫你脸,看你身份证的时候,你就说上个厕所,然后赶快从后门跑你知道吧,要不然被逮住了,要去警察局提人的,以后游戏都没得打了你懂吧。”

周一数学考试的时候,因为班主任改错分,让我多对了一个选择题,分数上了九十,而免去了下课被她训话的机会。我在和陈一弦分享了这份喜悦之后,他便一把扯过我的试卷,把它放到眼前,透过厚实的镜片,像比目鱼一样瞪大着眼睛仔细核对了一下,随后便不顾我的阻拦,把我的试卷拿给在讲台上的班主任。由于人多,陈一弦在上面磨蹭了好一会儿才下来,我简直不敢看看讲台上发生了什么,只是把头埋在我的胳膊里,看着我脚上的白色运动鞋,是双新的,白色又给人以明亮的感觉,这给了我些许安心。陈一弦下来之后,我问他老师说了什么,他一脸泄气地说,她就笑了笑,没说什么别的话。这个回答对我而言意义非凡,让我如释重负。于是,当陈一弦被班主任抓到抄作业的时候,我也未免幸灾乐祸了起来。由于班主任布置的作业很多,每天早上来学校时,我都能看见相当一批人低着头,桌上大面积平铺着两本一模一样的习题册,这真是一副令人感动的景象。在早读前,是抄作业的黄金时段,但是每次陈一弦来的都很晚,而且还不知死活的不写作业,天知道他昨晚干什么去了。于是每天早晨我都能看见这样一幕,陈一弦趴在桌子上像个读书人一样奋笔疾书,而一旁的学习委员一脸不耐烦的抱着一大摞作业守在他旁边,一只手搭在他的桌子上,间歇用手指狠狠敲一下桌面,以提醒他时间不多,并且耐心有限。如果从后窗看见班主任不紧不慢的走来时,真是到了令人惊心动魄的竞速时刻,就好像赛车比赛到了最后的决胜时刻,陈一弦的笔简直就要飞起来一样,这让人看的真是津津有味。所以,当陈一弦被班主任逮住时,我一点也不惊讶,我只看见班主任挤到了我和陈一弦的中间,胖乎乎的肉手搭在陈一弦的肩膀上,又突然往陈一弦的屁股用力一拍,陈一弦从鼻孔里发出了一声很恶心的呻吟声,接着班主任捏着嗓子说道:“这下你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这场面真让我有些毛骨悚然。

因为回家时和陈一弦顺路,我请他到十三小门口吃一碗两块钱的煮方便面。可能是因为心情不错,在那个老伯撒调料的时候,陈一弦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到嘉家超市楼上的“三国网吧”打游戏,说中午打个电话随便撒个慌就可以不用回去了,那个网吧不用身份证,一小时只用三块钱。但我还是拒绝了他,陈一弦骂了我一句废物,然后问我借了六块钱的网费。转头骑着自行车,一手握住车把手,他的食指和中指搭在刹车上,另一手端着泡沫盒,盒子里用来装面条的塑料袋顺着风上下抖动着。他用力踩了几下踏板,灵活的转了几个弯,汇入车流中,很快就看不清了。

每当放学后去停车场找车时,我心里都会莫名紧张,因为周围的同学们都饱受脚踏车脱链的苦恼,每次自己组装时,都得弄得满手脏兮兮的机油,还不一定装的上去。陈一弦偶尔和我一起走到停车场时,总是会略显炫耀地和我说,他现在下链条的技术可谓如火纯青,只用向后踹一脚踏板,就能听见链条脱落的声音,对他而言,就如同农民伯伯收获饱满的麦穗一般心满意足。可能是因为那些小流氓们知道了我是陈一弦的同桌(又或许只是因为车太过破旧了),除了陈一弦当着我面一脚把我的脚踏车链条踹掉以外,我的脚踏车从来都没被他们下过链条。每当推着车从停车场出来时,看着周围人唉声叹气的模样,心里的情绪便开始慢慢升高,就连周围的梧桐都在为我感到开心,笑得抖落了好几片半黄半绿的叶子。但等走到校门口时,看见周围结伴而行的同学,心里莫名又开始悲伤起来。

周六去班主任家补课时,不知为什么,一路上摔了三次跤,好像有什么在控制我的车把手一样,让我怎么也骑不稳。可能正是这个原因,我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看见了陈一弦,他正飞速从道路的另一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曲线穿越过来。我下意识的避开了他的视线,但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而是把车稳稳地停在了嘉家超市的门口。用他弯弯曲曲的车锁锁好车以后,一手转着钥匙,另一只手的两根手指勾着一大袋饼干、薯片、可乐之类的零食,手臂直直的垂下,手肘上还冒出明显的青筋来,像一只觅食归来的麻雀一样三步作两步地跳上三国网吧的楼梯。看着他的背影,我真心觉得他是比我更加幸运的那一个。

日子一天天过着,一切都没有改变。唯一变的是周围的越来越多的人被陈一弦煽动到网吧打游戏了,每次看到他们围着一圈交头接耳的场景,我都会由衷的羡慕起来。他们还十分热心地跟我分享了许多网吧里遇到的趣事,比如通宵时到来的醉酒男人,玩着玩着就倒头吐一地,随后便趴在自己的呕吐物中不省人事;比如烟雾与空气一样浓重的暗室,用不了多久就会被烟熏火燎的头晕眼花,黑漆漆的包间中不时会出现爬行在桌面上的蟑螂;比如常年日一日坐在同一个位置上,从未见过下机的常客,偶然间被发现猝死在座位上…听着他们对网吧的描述,像是一片未被人类发现的蛮荒之地,随时都会出现诸如穿着兽皮衣服、拿着长矛的原始人之类让我惊讶万分的事情。其实我也想和陈一弦到网吧打游戏,然后再加入他们亲密的交谈中去,可惜我没有勇气。

我唯一一次受邀去到陈一弦家,那天下午下了好大的雨。在一片白茫茫的雨雾中,暴雨激烈的让我连路都看不清,地上迅速汇聚起了一条浅浅的河流,许多泡泡从中像河童一样冒出头来,又“啵啵”的消失。除了雨声以外,我什么也听不见。我背着巨大的书包,双手撑着伞奋力在雨中行走,小心翼翼地避开门口的一只黑猫,它湿漉漉的躺在井盖的正中心,大概是死了,黑猫的出现给了我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在嘉家超市门口等了很久,直到大雨将我全身淋的湿透,我先感觉到我的裤脚湿了,然后是鞋子,之后再是头发,被一片潮湿的雨雾包裹,我就像一条落水狗一样战战兢兢的。我转了一圈又一圈,重复走着同一条斑马线,在街道上反复徘徊,还是没有看见任何陈一弦的影子。最终,我鼓起勇气走进一家小卖部,轻声询问能否借用他的座机打个电话,果不其然立马被拒绝了,也许我应该在攥个五毛或者一块的硬币,于是我回家了。回学校后,陈一弦再也没在我身边提起过这件事,可能对他来说,这只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时,雨中的午睡显然比赴约更为重要吧。

我想起在那次大雨后,一想到我全身都湿了,干脆扔掉雨伞,脚步轻快的往家跑。我越跑越起劲,越跑越轻松,溅起的水花也越来越大,仿佛丢掉了什么沉重的负担,就像是一只悬崖上即将起飞的雏鹰,我不知道前面还有怎样的苦难在等待着我,即使下场是死亡,但一想到即将学会飞翔,我心中便欢快异常。

野狗

韩雅楠是在初中二年级时坐到我身后来的。虽然在此之前我早就注意过她,因为她是全班唯一会对我微笑的女生,每当我从教室后门走到我的位置时,都能撞见她的视线,而这时她总是会看着我的眼睛,始终对我微笑不语。这份微笑在让我欣喜的同时却又让我心惊胆战,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因此只能羞涩的站在原地,或者快步走到座位,低头看着肮脏的大理石地面而不知所措。

我觉得韩雅楠一定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但我却不敢和她对视,甚至连仰望她的勇气都没有,如同不敢直视太阳一样。尽管每次我们相遇时,我的嘴角都会情不自禁向上扬起那么几度来,但可悲的是,当时的我连爱情是什么都不知道。

学校大课间时会放同学在广播站中点的歌。韩雅楠因为和负责广播的同学关系很好,所以每天大课间的时候,广播中都会响起《红蜻蜓》的曲调,那是韩雅楠最喜欢的歌谣,令我感到开心的是,这个秘密只有我自己知道。每当那悠长的旋律传来时,坐在韩雅楠前面的我就能听见她小声的呢喃与清唱。

晚霞中的红蜻蜓呀

请你告诉我

童年时代遇见你

那是哪一天

韩雅楠的声音非常清澈,她的音调很准,远远听了,很悠扬的感觉。我想她日后一定可以成为一个歌唱家,穿着夜礼服站在聚光灯下,从容地向众人施展她的歌喉,在我看来是最与她相符的存在,而我肯定是在电视机前静静倾听的那一个。每次大课间时,简直就是我在学校中最幸福的时光,我一手拿笔假装在写数学题,实则是在倾听韩雅楠温柔的声音,就像独属我一人的演唱会,我小心翼翼不与任何人分享,甚至和韩雅楠都未曾说过,生怕她得知后吝于与我分享她的歌声,让我失去这为数不多的幸福时光。

我有时也会悄悄和韩雅楠一起合唱:

提起小篮来到山上

桑树绿如荫

采到桑果放进小篮

难道是梦影

每当遇到我们合拍的音调时,我都会暗自高兴,认为似乎寻找到了我和她某些相似的地方。这时,我总是会想象韩雅楠站立在一片齐腰的草地中,她的头发被夕阳染成金黄色,山谷里的风总是浩浩荡荡地从所有方向吹来,拂动着她的发梢,周围离离的芳草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成片地倒下。悠悠天地间一无所有,一切都漫无目的地向我的方向靠来,却穿过我的身体,直直地向我身后走去,而韩雅楠也和周围的一切一样,一如既往对我视而不见,这种发现实在是让我有些失魂落魄。

学校在我们到来之前新建了一栋教学楼,但还未正式投入使用,也许是学校学生太少的缘故。新老教学楼由几条长短不一的走廊相连,我喜欢从新教楼走到教室,因为这里除了个别老师,一般少有人至。在黑暗的楼道里,静的只能听见我自己的心跳声,我的脚步很轻柔,因为我实在不忍心打扰这份难得的寂静。偶尔几次,我会在漆黑的楼道中与韩雅楠相遇,但我们并不会多说什么,而是一起并肩行走。我不敢转头去看她的脸,我只能通过余光偷偷看向她,让我失望的是,我只能看见韩雅楠不断摆动的头发,倾听她发出的独一无二的脚步,像是表盘的指针 “哒哒”的走动声,却始终无法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在这样一段寂静的行走中,明明是一同走向充满光明的地方,但我却越来越失落。

中学二年级最后一堂美术课上,美术老师让我们每个人都画一个动物,作为美术结课的当堂作业。并且美术老师还提到,这个动物要符合自己的特点,或者与自己有某种相似的特征。我第一个想到的其实是白鹭一类的鸟,因为它们在田间捕食的样子真的很优雅,像一个芭蕾舞演员一样一顿一顿的挺立行走,即使在泥泞的稻荷中也不会弄脏自己分毫。或者是鹡鸰这样的小家伙,独来独往,一点也不吵闹,这些生命真的很神奇,它们似乎永远不会停下,除了翱翔于空,就是在地上蹦来蹦去,探着脑袋四处张望,尾巴不时快速上下摆动着,当有人靠近时,就发出一连串尖锐的鸣叫声,迅速飞到梧桐树梢上去了。但是我觉得这些鸟类其实和韩雅楠更为相似,它们更为优雅、从容,不由分说地惹人注意,就如同它们那油光滑亮的羽毛一样。而我自己呢,我觉得似乎更像是某种犬类,或者更确切些,就像野狗一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并且只需小小的代价。

傍晚时在学校的操场上,我总是能轻易发现许多我的同类,也许有些是家养,有些成群结队,也有些独来独往。我曾经远远的观察过一只白色的野狗,因为它总是一副悲伤的表情,从那困惑的眼神中,我仿佛看见了我自己。它总是远远地避开狗群,在学校角落的草丛中独自兀然地坐下,两只耳朵警觉地直直竖起来,倾听周围被风不小心带来的声音。如果看见小鸟或者蝴蝶的话,它的耳朵又会快速朝两边耷拉,用爪子好奇的向空中挥舞两下,或者兴奋的向旁边躲闪跳跃,接着便又突然卧倒在地,似乎对周围一切都兴致阑珊,视而不见。而这样的场景并不多见,因为过不了多久保安老伯就会扛着一根特别长的棍子,一边挥舞作驱赶状,一边嘴里还要不停的咒骂,我只能听清“死狗”这句话。如果有些野狗躲闪不及,被一棍子打中脑袋,就会发出阵阵响亮的哀嚎声。而其他野狗们大多神色慌张地夹着尾巴,走两步就要回头眼神躲闪地向后张望一下,快步从学校的铁门底下溜走了。

就像我一样。

我一直搞不明白韩雅楠是怎么看待我的,也许她对我的看法就像我对狗群的看法一样,既不冷漠,也不热情,始终若即若离,偶尔的关心也只是出自于同情心而已。所以有时我也会想象自己是野狗中的一员,如果保安老伯来赶的话,我权当是在驱赶自己,这种感觉真的很神奇,就像课间常玩的鬼抓人游戏,只是当鬼的对象从同学换成了拿着长棍张牙舞爪的老伯,这让本就有趣的游戏平添了些许刺激。每当老伯响亮的咒骂声响起时,好像真的有人在身后追我一样,我差点就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脚步,也像那些野狗一样狂奔起来了呢!最开始我会为那些很快就被追上的狗感到难过,可能是年纪的原因,现实的棒子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当头砸下。因此我总是在心里为那些野狗们加油打气,希望它们快一点,再快一点。特别是我喜欢的那只白色的野狗,当它与老伯棍子的距离不断拉近时,我真是为它捏一把汗。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伴随着年龄的增长,不光是狗,老伯的腿脚也渐渐没有那么利索了。随着那根棍子离狗的距离越来越远,曾经紧张刺激的情绪也慢慢不见。老伯和狗群之间,我和老伯之间,相距越来越远,彼此的视野中,对方也愈来愈渺小,直到彻底看不清彼此,就好像突然间隔了好几个光年那么漫长的距离…

松华池

每天下午最后一节课,大多数情况都会用来考试,一张A4纸大小,两面印刷的薄薄试卷,如果是周一或者周五的话,就考一张可以对折三次的大张试卷。在放学的铃声响起后,其他班的人都蜂拥而出,在走廊上吵吵闹闹,而我们只能乖乖呆在教室里写试卷。先行交卷的人可以提前离开,或者在班门口来回等待徘徊。我也期待每次考试后都有人在教室门口等我,拍拍我的肩膀,说,一起走吧。可这只不过是幻想,我筋疲力尽应付完这令人头疼的试卷,走出教室时,人群早已稀稀,目之所及只剩下教学楼前萧萧的杂草与泥土。

有时,物理老师会抱着厚厚的一摞试卷,一手夹着教鞭在放学后走进教室,这时,所有的人都会吓得迅速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大气不敢出一声,这是我最害怕的时刻。物理老师会将试卷上的人名与成绩挨个大声念出,排在前面的语气轻柔,神色多带着欣慰与鼓励,越到后面越是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如果分数在七十分以下,试卷上写的就是不及格,并且会挨上重重的几下教鞭,如果分数在六十分以下,物理老师会在打完手心之后,会面无表情盯着你的眼睛看好一会,然后让你到他办公室去等他,并且之后一个星期每节课课前抽背都会点到你。而我大多数都是被打的那个,偶尔会十分胆怯的到物理老师办公室门口站着。自从目睹了物理老师当着我的面把一个调皮捣蛋的同学像一条狗一样踹飞之后,这种等待更是让我煎熬不已,每次听见物理老师那令人窒息的脚步声,我便浑身颤抖,害怕的连尖叫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就像一条野狗一样。

有一次,韩雅楠在物理课抽背时被点起,回答关于浮力的问题,她可能没准备好,回答的磕磕绊绊的。结果被物理老师一顿痛骂,还用教鞭一下两下打了手心,在我身后默默哭了出来。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因为物理老师,我甚至连转头的勇气都没有,我只能悄悄从背后将一包纸巾放在韩雅楠的桌子上,我似乎听见了一句微弱的“谢谢”,但我没有再度走神的勇气,因为物理老师像幽灵一般走到了我的旁边,下一个抽背的问题马上就要来了。

可能是因为这件事,也可能是相处的时间久了,我和韩雅楠也渐渐熟络了起来。除了平时传作业或者背书之间的交谈,她也会非常慷慨的把作业借给我抄,在英语课文背诵时,也可以直接由她拿给老师签字。当然,除了这些学习上的事情之外,韩雅楠偶尔会在和我说一些更遥远的事情。

韩雅楠说,很多时候,她都会莫名产生一种厌倦一切的感觉,对所有事情都失去了本该有的兴趣。一想到得困在这个地方一辈子,就更是压抑的喘不过气来。如果给她选择的话,她想走出松华池,离这个地方越远越好,就算离开不得,那便就地死去,也算另一种归宿。

她还说,在她不开心的时候,她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尸骸,对周遭的一切都视而不见。而最好的办法就是到学校的松华池边走走,那是学校里最寂寞的角落,因为周围竹林阴翳,了无人至,从竹林外看不见里面,从里面也望不见外面,所以在进入与出去之前,一切都是未知。有时会听见风笛的声音,但却不知道是谁吹的,更不知道是从哪个方向吹来,那地方就是这么神奇。

她说松华池一定很神秘,因为她从未见过它干涸,甚至在一天内,水位都会富有规律的变化,像是跟随着月亮的脚步,时涨时停,那深不见底的湖泊也许通向的是大海。偶尔,在祭祀的时节,湖中总会出现几只摇摇欲坠的烛火,一艘艘纸做的小船点燃灯火在湖中划来划去,像夏夜萤火虫一样在空中游荡。她还听说过这样一个传说,或者一个寓言:在满月时分,大雪过后,松华池底积水空明,波澜不惊。这时从岸上望去,注视着被月光照亮的影子,就能发现真正的自己——灵魂的身影。

我也和韩雅楠分享过一个梦中的景色。镇子里突然拔地而起一幢巨大的摩天大厦,用钥匙打开天顶的锁,攀爬向上的楼梯到达一望无际的顶层。楼顶还未完全修缮,边缘只是用几根横着的钢管充当围栏,地上横七竖八放着许多线缆和木板,我弯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踱着步,生怕一不小心就被这清冷的风吹跑了。也许是踩到了木板上的钉子,我的脚底突然一阵钻心的疼痛,但我却无暇顾及。我看见我的同伴严兆杰正坐在楼顶的边缘,双脚在楼宇外不断摆动,一边向我挥手让我过去,而我实在是没有这份勇气,只敢在房间内隔着围墙向外张望。我们等待了许久,直到迷迷糊糊,分不清黑夜与黎明。这时,深蓝的天空中慢慢透出一点细小的光线来,远处薄薄的蓝雾渐渐散去,浩浩荡荡的云海在地平线上徘徊,半个太阳穿过云层,在天际间留下一道永不熄灭的余烬,闪耀的却是火红的光芒,像是一团火焰,将一切灼烧抹尽,不留一丝灰痕…

在放学的路上,偶尔我会碰到韩雅楠。在那一条幽寂的道路上,阳光被栅栏分成一束束斜斜的线条,四季红和藤萝弥漫过围墙,在道路上迎面探出头来。韩雅楠的身体明明暗暗地闪烁着,如同向阳的花一般寂寞地绽放。而我就这样跟随着韩雅楠的脚步,远远地望着她的背影,期待这段道路长一点,再漫长一点。我想起韩雅楠和我说,她觉得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是不可获得的,都是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我始终对此坚信不疑。

慢慢的,我开始期待每天上学的日子,甚至连物理课都没有那么令人害怕了。因为我站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韩雅楠偶尔会在身后悄悄提醒我,尽管我什么也听不见。就连挨打都变得轻松了起来,因为我知道总有东西能够安慰我。

因为害怕物理老师的抽背,或者是在逃避体育课长跑的路上,我总是会来到松华池的边上,躲在竹林的阴影之中,风一吹来,满世界都是沙沙的响声。向下看去,我总是能看见自己在水中浅浅的倒影,在波浪中,像一艘小小的帆船在其间航行,我不清楚这到底是不是我自己。此时如果风停下的话,池水中便不再有那么波澜的起伏,寂静的湖面就像是一片铺满银布大海,缓慢的,将世界淹没。

我最喜欢的便是地理书上的一张图片,大概是中国地理的位置,整页都是满山遍野翠绿的草地,中无杂物,美得几乎要让我忍不住掉下眼泪来。如果我能去到书上这个地方,那该多好呀。我一定会躺在山腰上的草丛中,只看见周围的绿草与星星点点的天空,除了大风与气流,没有人能找的到我。我沉沉睡去,依稀听见远处几声牛羊悠长的啼鸣,和天空一起,和时间一起,和水流一起,永远融为一体,永远孤独,永远寂寞,然后再也不会醒来,想到这,我真的想哭。

宇宙船

严兆杰在他家的仓库里有个很大的宇宙飞船的模型,被严兆杰和他爸开着货车拉回来,据说是严兆杰在寻找麦田怪圈时找到的,这被他当作外星人存在的铁证。我想,严爸爸一定是有些浪漫色彩的人,不然也不会让严兆杰把它留下,而不是拉去卖了废铁。严兆杰在宇宙飞船里面放了许多玩偶和气球,并且在他房间的天花板上,贴了很大一片银河系的墙纸,好像真的是太空中的一艘宇宙船。严兆杰说他看到漫画里,有许多少年宇航员,经过严格的选拔与训练,最终能够坐上宇宙飞船驶向太空,抵达火星。而他呢,到时候把这艘宇宙飞船修好之后,会比所有人都走的更远,在那遥远的星际间徘徊,他说,这一定会是人类历史上史无前例的壮举。

在严兆杰制定了太空人计划之后,他参考漫画书里的训练方式,开始每天沿着沿河路长跑,在他家水池中沉入水底练习憋气,坐在椅子上不断飞速转圈到呕吐,偶尔消失一两天,到附近的荒山上变成茹毛饮血的原始人。而严爸爸看着严兆杰每天锻炼身体的傻样,打算送严兆杰去当兵,说反正他学习也不好,干脆强身健体,为革命学习,今后报效祖国,一统河山。但每次都被严兆杰固执地反对。

“我要送你去当兵。”

“不,我要当太空人。”

“他妈的,老子一定要你去当兵的。”

“不,我一定要当太空人的。”

其实不管是严兆杰,韩雅楠,甚至陈一弦,我觉得他们都是能够时刻看见自己梦想的人,就像一停下脚步,只需抬头就能看见亘古不变的银河始终在头顶闪耀。而我呢,似乎很难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或者说,我的梦想。也许对我而言,梦想和其他擅于躲藏的事物一样,总是不同于它的表象,不能轻易被我看见。声波会隐藏吧,可蝙蝠却用它寻找方向,细菌会隐藏吧,可只不过肉眼难以看见。有时,我觉得自己就像某种介质,可以使时间停滞,可以赋予某种意义,可以让光改变轨迹。但更多时候,万事万物经由我而变得黯淡,我也许可以弄出点声响,但并不会有光线传来,我也许可以向着有光的地方奔跑,可我早已没有了勇气,就如同夜半的路灯在我面前一盏一盏熄灭,世界因我而沉默。

严兆杰一刻不停的进行着太空人计划的训练,在我望着天空发呆的时候,他在水中憋气的时间已经可以长达3分钟了。并且在中学三年级那年参加了学校里1000米长跑比赛,从一开始便遥遥领先别人一大截,当他气定神闲地冲过终点线时,他们的班主任发出的尖叫声让我惊讶的连欢呼都忘了。我从来都想象不到原来他可以跑的这么快。

严兆杰和我说了许久,在一个炎热夏天的午后,我才终于同意在他家的水池里练习憋气。这里的夏季永远都是湿热的,就如同终日泡在水中一样,每个人都是一副黏糊糊,湿漉漉的样子。

严兆杰家的院子挖了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的水池,水池边上还种着一棵柚子树,在结满果实的季节,树枝甚至都被压到水面上去了。严兆杰还打算在周围一圈种上草莓,说就这样终日无所事事地泡在水中,随手就能在附近摸索出新鲜的草莓来,他说,这种感觉很幸福。但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草莓是不会在夏季结果的。

不知道水池里的水多久没换过了,深绿色的水望不到底部,周围还长了许多滑溜溜的水草。严兆杰说水不深,只到胸口的位置,说完便直接跳了下去。我见了,就在岸边用手撑着岸边的地面,缓慢下沉,直到双脚够着池底才敢松手。我抱着严兆杰给我的轮胎游泳圈,看着沉入水底的严兆杰,不时吐出一串密集的泡泡,那泡泡不断变大,浮出水面后,便发出“噗噗”的声音。除此之外,没有一点动静。我没帮他数秒,我想坐到轮胎游泳圈上,就这样浮在水中,如同天上的云彩一样漂泊。当我将这个想法付诸实践时,用手搭住轮胎一用力,游泳圈因为受力不均瞬间侧翻,而我则一瞬间掉进了水中。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岸边的,我只记得在那幽暗的水底,由于耳朵灌满了水,我久违的体会到了一片宁静的感觉。阳光都变得温柔了起来,吸引着我去追逐光线的存在,时间在我眼前不断拉长,每一毫秒都变得无比清晰而又漫长,窒息的感觉也渐渐强烈。突然间,我发现自己拥有了直视太阳的勇气,随着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我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我沉浸在了一片虚无中,失去一切的感觉。后来我才知道,在我落水之后,严兆杰一把便把我拉了上来。他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这么失魂落魄的样子,“像一个死人。”他补充到。我对严兆杰说,听说人直视太阳的方式有很多种,但只有濒死之人才能不借助任何手段直视太阳许久。

严兆杰对他如此痴迷成为太空人也有一番他自己的解释。他说如果哪天爆发世界大战的话,事实上,我觉得哪天爆发战争都不稀奇,毕竟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自大的傻瓜。到时候,瞄准松华池的原子弹会比梧桐树上的叶子还多,如果不及时登上宇宙飞船逃跑的话(严兆杰说到时候地球肯定不能居住了),就能非常不幸的看见原子弹在你面前爆炸。而这时就需要伸直手臂,面对着远处的蘑菇云,竖起你的大拇指。如果你的大拇指能够盖住蘑菇云的话,就赶紧他妈的继续逃命吧。如果盖不住的话,那就对着远处的蘑菇云竖起你的中指,这样如果运气好的话,就会在你身后的墙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竖着中指的黑影,为这个世界留下生命存在过的痕迹。我想,这真是个凄美的故事。

在中学三年级那次运动会上,作为最后收尾的游戏,我们班和严兆杰两个班分成50米迎面接力比赛,我和严兆杰都是彼此的第一棒。在等待那声枪响的途中,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班主任要把我安排在第一棒,可能是因为我每次听见下课铃声就要从座位上弹起来吧!越是等待那声枪响,我越是紧张,好像周围有许多双眼睛似的,从各个我看不见的角落直直地射向我。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那溺水的池子中,时间再一次的伸长到无限远处,我与周围的一切相距越来越远,每分每秒都如同窒息般漫长。我看见自己正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在时间中定格了很久,仿佛尘封了很多年,像一尊没有生命的化石。发令枪响的那一瞬间,我终于又找到了那惊慌失措的感觉,我拼命向前失魂落魄地发足狂奔,沉浸在失去一切的虚脱中,最终和严兆杰撞了个满怀。

运动会结束后,我和严兆杰一起到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买雪糕,严兆杰难得的和我分享她最近心仪的对象。他拿出了个破烂手机,打开社交软件,指着其中一个头像说,看,我可是有她qq的耶,没想到他这种人竟然也会有羞涩的一面。而严兆杰问起我时,我一开始还躲躲闪闪地不肯回答,结果一副很不屑的看着我说:

“别装了,就你我还不懂?不就是那个韩雅楠吗?你们班上一大半难得都盯着她看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我怎么知道,我路过你们班看见的好吧。你不是她盯着你的时候你就在那傻笑吗,你说没有,我看的清清楚楚好吧。而且你知道外面多少人馋着她吗,多的一个班都塞不下!而且听说她这人也有点奇怪的,对所有人都好你知道吧,没事就对别人笑笑,比如你,不就马上被迷得神魂颠倒了吗?”

“我教你,到时候,多找些话题,校门口多搞点那种什么,偶遇你懂吧,就算你在门口蹲了他妈半个小时也要装的刚刚出门一样。夏天细心点,搞个遮阳伞,雨天就一定记得带个大把点的雨伞,为什么带?两个人刚好一起撑好吧,妈的雨中漫步,够浪漫吧。再到时候多展现一下你的男子气概懂吧,比如你射个好球,或者扣个篮什么的,很简单的,这种女生都很慕强的你知道吧,到时候被她看见了。”严兆杰双手响亮的一拍,“啪,就成了。”

在很多时候,我期待驾驶宇宙飞船驶向太空的不是严兆杰,而是我。游荡在浩瀚的银河间,我可以有很多话想说,也可以什么都不说,反正也不会有人听见的。其实每个人心底都有一艘宇宙船,被柔软的外壳包裹,只有到了夜晚才会徐徐驶出,像流星一样划过天庭,只要对着它许愿,就能到达宇宙中的每一个角落。所以到了夜晚,我总是能看见一个瘦弱的少年费劲地启动宇宙船,一摇一晃地穿越云层,在月光的笼罩下慢慢变得明亮,在这寂静的航行中,明明离我越来越遥远,但在心里却渐渐清晰起来。一想到整个夜空都是窜来窜去流萤,我明白他是不会寂寞的。

到了很久的后来,在我离开实验中学之后,在我远离严兆杰和他如同太空飞船一般的房间之后,我一直都想跟他讲一个很棒的故事,一个埋藏在心底的故事。当人类首位太空人尤里加加林乘坐宇宙飞船,伴随着热浪与白气脱离地心引力,化作远处耀眼的流星,最终到达太空时,他一定神色冷峻,面无表情。他明白自己已经完成了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壮举,阵阵狂喜如同海浪一般打来,让他止不住的颤抖。在他平复情绪,汇报完工作之后,透过舷窗望向地球时,看着地球上的海洋与山脉,还有那月球上的桂树与吴刚,他知道自己已经到达了离人类最远的地方,大概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他更寂寞的人了吧。伴随着无尽的轻松与惆怅,他快速的,小心的,以一个不起眼的姿势,对地球轻轻竖起了中指。

江南雪

元旦前一天的早上,我爸在餐桌上跟我说,三江公园在晚上要举办焰火晚会,让我别呆在家里发呆,一定得出去走走。我用筷子夹起一只油腻腻的饺子吃了一半,碗中的油汤如同细胞一样星星点点的浮动。我想,韩雅楠肯定会去的,于是我答应了他。

我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就像那次在雨中奔跑一样,才敢在元旦前送给韩雅楠一件新年礼物:一张巴掌大的明信片,这是我在学校门口的文具店里能找到的最漂亮的东西。上面印着风帆,岛屿,和海洋,底下有一行小小的字:

一定会有人离开了不会回来

一定有些草木从来不会花开

一定有种破碎像云朵

松华池的尽头是海

并且注明,元旦那天三江公园会举办焰火晚会,如果她想去的话,我会在三江公园的月亮雕塑下等她。

那天晚上,三江公园寒风瑟瑟,草木萧萧,有许多人都和我一样等待着焰火晚会的到来,因此四周全是嘈杂的嗡嗡声,像蚊子一样,让我心烦意乱。不过幸运的是,没人在意过趴在护栏旁边的我,连卖气球的小贩都对我视而不见,这给我了些许宽慰。那天晚上我等待了许久,始终不见所谓的烟花在哪里,但人群却也始终不见少了多少,而我只在意寻找韩雅楠的踪迹。我在人群中寻找了许久,终究一无所获,我以为韩雅楠不会再来了。结果转头就在河边木桥的一角发现了她,呆呆的看着水中的倒影。我做作的咳嗽了一下,拉了拉我的衣角,向着韩雅楠的方向慢慢走去,我的心跳得很厉害,像是在干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只用一句话,只用一句话。

我向着她的方向大喊了一声:

“韩雅楠!”

在我出声的同时,“嘣”的一声,江的对岸绽开了一道覆盖整个天空的巨大烟火,炸裂出几片冰冷的烟花。人群突然变得躁动起来,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不被推倒,我依稀听见江水中传来扑通一声,等到我穿过人流时,早已不见了韩雅楠的踪迹,顿时便失去了所有的勇气。

元旦过后,班主任重新安排了座位,这一次我不再扮演那个幸运的角色,尽管一直以来都没有。韩雅楠换到了离我很远的地方,正因为如此,我并没有勇气去询问韩雅楠元旦那天到底有没有去三江公园看烟花,到底有没有看见我送她的新年礼物。我只是觉得她比以往更加冷漠,对一切都毫不关心,更谈不上热情,也许只是对我这样吧。我把沉默当作了她的回答,尽管我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

我一直希望松华池能够下一场雪,因为韩雅楠说过,她很喜欢雪。如果松华池会下雪的话,那我一定要邀请韩雅楠出去走走,走到一片荒无人烟的洁白之地,韩雅楠肯定会像个孩子一样蹦蹦跳跳的,而我则像个迟缓的老人一样安静的看着这个世界。

不知为何,有时我会觉得韩雅楠其实是个和我很像的人,尽管她始终站在舞池中央,随着舞伴的引导而交错旋转,但偶尔眼底里还是会闪过几束不易被察觉的忧伤来。其实韩雅楠也是个充满幻想的人,她说,松华池的尽头是海,因此松华池永远神秘,永远不会干涸,与别的湖泊相比,便更显寂寞,因为它始终和别人不一样。韩雅楠还说,时间其实不是线性的,而是首尾相接的圆,因此过去和未来并不是那么界限分明,而是纠缠不清的关系,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是注定,所有注定的未来都被称为命运。我想也许是想通了这些之后,韩雅楠便失去了对生活的全部热情。

我不明白我是什么时候发现韩雅楠消失的,也许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便与我渐行渐远了。中学三年级寒假过后,我便再也没有发现过韩雅楠的踪迹。班主任让另一位陌生男生填补了韩雅楠的空位。至于韩雅楠呢,所有人都没再提过,我耐不住好奇询问过很多人,但他们总是用一种比我还困惑的眼神反问我:韩雅楠是谁?而我至始至终将他们的回答当成了一句玩笑,或者说一种嘲弄,是啊,像我这样的人,就连知道的权力都没有吧。

我寻找了韩雅楠很久,但终究一无所获。我只在松华池的边上发现了一张明信片,和我送给韩雅楠的那张相同,上面字迹隽永,我知道这是韩雅楠留给我的,不然她不会放在这里。时隔多年,我依旧清楚的记得那张明信片上的字句,上面写的是:

难道是梦影

我想,韩雅楠只是走的很远,走到我们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去了,也许就和严兆杰一样,驾驶着宇宙飞船驶向无垠的太空中也说不定呢。

到了后来,我渐渐发现了所有人的梦想,这些不可见的事物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清晰起来,就像是量杯中的液体一样,慢慢浮现出光的轨迹。严兆杰的梦想是远行,韩雅楠的梦想是离去,而我的梦想是忘记,忘记过去,忘记烦恼,忘记一切,虽然我记性不差,但我擅长等待,我等待自己忘记,也等待别人将我遗忘。

我有一个秘密从未和别人说起过,其实在韩雅楠消失过后,我见过她几次,只是那些记忆实在是有些支离破碎,我想,这也许是因为灵魂实在太过轻盈,因此总是要选择留下什么,带走什么。我记得韩雅楠带我走进了松华池,一起沉入湖泊的底部,令我感到惊讶的是,那并没有我想象的那般寒冷。我想,也许水和时间、空间一样,都是相似的物质,始终被我们触碰,却难以握住。

我们像鱼一样浮出水面,随后,沉下去。一条条金色的锦鲤不断围绕着我们旋转,湖底的水草像原始人一样,围绕着火焰跳着动情的舞蹈。沉下去,四周静的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我抬头,早已看不见漫天的星河与圆月,只见到许多巨大的鲸鱼在头顶游过,那微弱的光线只闪烁了一次,便什么也看不见了。沉下去,渐渐的,底部有光线传来,像是那黝黑楼道中尽头那明亮的光束,我发现我们置身于一片宁静的大海之上,原来松华池的尽头真的是海!皎洁的月光将整片大海都照耀成粼粼的银布,海面静的没有一点波澜,韩雅楠松开了我的手,对我微笑了一下,又好像对我耳语了什么,踩着那温柔的海水,像是变成了一条银色的海豚,向着月亮的方向,渐渐远去了,我低头看见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仿佛是梦影。

后来,那扇一直不能打开的房间,最后也被我打开了,里面除了我爸收藏的矿石之外一无所有。我想,不管是松华池底,门锁之后,还是火车隧道的尽头,其实世界上所有东西都通向着海,那是所有人都向往的宁静之地,是每个人应有的归宿。一想到这,我真为她感到高兴。我想,韩雅楠一定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安宁之所。

梦影

中考前做化学实验的早上,陈一弦和老师说我在台上乱玩实验器材很久了,尽管我才刚刚拿到试管和硫酸铜溶液。于是化学老师板着脸,把我从台上赶了下去,我看见陈一弦在台上摆着夸张的姿势,笑得前仰后合的,像一只在油锅里蹦蹦跳跳的虾。

因为走路突然停下,陈一弦朋友的雨伞被我碰到了地上,他朋友顿时恼羞成怒,似乎碰掉了雨伞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于是拿起伞柄劈头盖脸地朝我砸来,随后又用我的衣服来擦干雨伞上的污水,踹了我一脚,让我赶紧滚蛋,而陈一弦从始至终一直以一种戏谑的姿态看着我,事后便和他朋友勾肩搭背走远了,至始至终没有看我一眼,尽管是他让我陪他回家的。

陈一弦以我名义在班上发的一本杂志,不知是叫《啄木鸟》还是《龙虎豹》。从前传到后,从后传到前,每传到一处,都会引发很多骚动与放荡的大笑。直到班主任突然出现在教室后门,在开批评大会的时候,陈一弦和周围的人窜通好,一致指认这本杂志是我带来的,我看见班主任的脸变得铁青,拿着这本杂志放在我的面前,我看见杂志上女郎摆着挑逗的姿势,我透过她的眼睛,却发现了和我同样的空洞。我能感觉到班主任暴怒但却克制的质问我,是不是我带来的,我转头看见陈一弦那幸灾乐祸的笑容,又看了看韩雅楠空荡荡的座位,没有说一句话,瞬间脸上火辣辣的灼烧,班主任甩了我一巴掌,我捂着脸,周围人一片哄笑,依稀听见“装什么哑巴啊”的嘲讽,班主任对我说让我爸妈打电话给他,在处理好这个问题之前,我不用来学校了。我从始至终都看着韩雅楠的座位,我想,韩雅楠不知道这件事,实在是太好了。

我没把这件事情跟我爸妈说,回去我就拔掉了家里座机的插头,反正在家也没人用它。我想,只要我不说,谁也不会知道这件事,而且说不定,班主任也把这件事情忘记了呢。在她收拾好教材与一天的心情登上公交汽车后,望着窗外的风景而昏昏欲睡,一定立马把我抛掷脑后了,毕竟我只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存在。也许,这便是被遗忘的好处。

在家被关了几天,严兆杰找到了我,用一颗颗小石子敲了敲我家的窗户,等我注意到后,隔着玻璃跟我说,明天学校拍毕业合照,妈的学校这次难得大气一回,给每个人都发一套小西装来照相。问我要不要去,我想了想,为了另一个目的,我还是决定去看看。

毕业合照那天,傍晚的阳光是那么的强烈,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朦朦胧胧,一切都显得虚幻而不真实,就如同梦中灵魂的旅行。我看见每个人都穿着白衬衫,黑西裤,打着蓝红相间的领带,乖乖排着队依次照相。我转了一圈又一圈,发现韩雅楠并没有出现,于是我从队伍中悄悄离开了,我想反正也不会有人在意的。我等待了许久,一直到班上所有人都摇摇晃晃站在了高台之上,把台子踩的不停吱呀吱呀地响,在阳光之下,我得以看清每个人的面容,但却又感到十分陌生,看着一张张似乎熟悉的脸,我却想不起来他们其中任何人的名字。我躲在楼道的角落里,在黑暗中只露出一双眼睛向外张望,我突然发现自己又找回了多年前幼儿园时遥远的记忆,那份在沉浸在寂静之中的美好,仿佛一颗大白兔奶糖在嘴中安静的融化,只有我独自品尝这份甜蜜的滋味,想到这,我开心地笑了。

那张合照没有我,也没有韩雅楠,但我知道我们都以不同的方式躲藏了起来,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角落里,以一种很陌生的姿势,定格在时间里,像个有心事的蜘蛛一样,在心底的角落里张灯结彩。

因为学校要拆迁,在毕业后我又独自一人回到了这里。在寂寞的楼道里,体会时间缓慢流逝的声音。因为害怕过于兴奋,我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生怕控制不住大叫起来,惊扰了这片转瞬即逝的宁静。我看到了许多之前不曾注意过的事情,比如楼道缝隙中蚂蚁的洞穴,灰白墙壁上斑驳的日影,窗棂上歪曲扭动的字迹。我轻轻推开教室的大门,凝视初三(二)班闪着金光的铁牌,吱呀的声音是如此响亮,让我心惊胆战,同时又有掩饰不住的兴奋。我走到讲台前,小心翼翼的站在上面,直到教室所有角落全部一览无余。夕阳的光芒从窗户中弥漫开,数不清的光束斜斜地照亮教室的一角,无数细小的灰尘像鱼一样在其中游来游去,久久不能散去。我看见韩雅楠正安坐在她的位置上,始终对我微笑不语,像是一株在此盘踞了许久的草木,凝滞于此,永远纹风不动。我突然明白,我们相距的并不是空间上这短短几张桌椅的距离,而是相隔了时间,相距了几个世纪。我呆呆凝视了好一会,沉默无言了许久,才暗暗下定决心,鼓起勇气,大踏步向前走去,穿越时间,跨越世纪。把那张明信片和没有我们的照片放进她的抽屉里,然后回应了她一个也许是我这辈子最坦诚,也最阳光的微笑。还未等她回应,我便迅速转身冲出教室,用力甩上铁门,没等那声巨响传到我的耳边,我就已经远远的跑开了。

再也没有回来。

作者姓名:叶震枭

性别:男

就读学校:浙江传媒学院

专业:新闻与传播

地址:浙江省杭州市钱塘区白杨街道浙江传媒学院生活区

邮编:310018

笔名:冬生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