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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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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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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里牌

八里牌是我生命中根深蒂固的一个地名。在湖北省英山县,与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鹞落坪仅几里路之隔。八里牌的长度是不是八里,我没有做过考证,但在我幼稚的心里,这是一个难以逾越的长山坡,要走很长时间才能翻过去。八里牌那儿有我的亲戚,论起来我该叫他姑爷。父亲在世的时候,我们每年都要去那里一次,大多是夏季。八里牌是大山,生长着茂密的松杉和椴木,后来才知道那是桃花冲林场,湖北的一个大林场。

夏天的八里牌凉风习习,蝉声喁喁。百合花开起来,比我哑姐的笑靥还要好看。哑姐是我的一个堂姐,正好和姑父住在一个地方,比邻而居,她长我几岁,自小失语,人却是异常的伶俐,模样又漂亮,因为做得一手好针线活,远近的乡亲都晓喻她。我在八里牌的日子,哑姐显得特别的高兴,她把我当作最亲的弟弟看待。她家屋边有一棵柿枣,夏天,枝头上还只有猫奶大的青青果,她比划着要在秋天里给我留下最甜的枣果,“甜”这一概念她是用咀嚼和咋舌来表达的。她家的玉米地常遭猪獾偷袭,她又比划着叫我夜里和她们一起去守夜,打到猪獾好美美地吃上一顿。最快乐的当数上山去挖野百合,远远地瞧见了鲜艳的百合花,迫不及待地赶上前去,掰开石块,掏去泥土,掘出又大又白的百合瓣,像哑姐玉白的牙齿,咬住几多俏言妙语。

八里牌还让我见识了最大的木头。桃花冲林场的大木一杪冲天,所多的是杉木,金钱松、罗汉松及椴木也成片。大木被伐倒,裁成一段一段,堆在公路边上,整日里弥荡着一股清香的杉木气息。直到如今,我一想起八里牌,一想起哑姐,鼻子跟头还可隐隐嗅出这种气息。一个人对一种气息的记忆,有时候比对初恋情人的记忆仿佛还要深刻得多。

父亲就是从八里牌过继到安徽的,因而严格地说,我只是半个安徽人。我的另一半留在湖北的八里牌,那里的木头上仿佛刻着我的年轮。我甚至曾经为这样一件小事而自豪过:70年代末,安徽人,我的乡邻生路无着之时,我和父亲把他们介绍给湖北佬,让乡亲们把家里产的豇豆角偷偷挑过界去,以便换取一些吃的用的东西。现在想来,八里牌那边在当时管得就宽松多了,一些小型的日常生活贸易照常进行着。我和父亲在那里能喝上白酒,能吃上猪肉和豆腐,购买一般布匹甚至可以不用布票。哑姐曾把她的青花竹布送给我,那是我们当地所没有的。

去年再到八里牌,只看见早已卖给别人的一栋小屋,那是我的大妈我的哑姐唯一留在世间的遗物。哑姐倘若还活在世上,也不过50岁光景,正是儿女帮衬的年纪,应该滋润地过她的日子,可是“天不留人老,人间惜老成”,让那么玲珑的人早早地去了。记得当初我父亲曾经想让她们孤儿寡母搬到我们安徽来,一起过那种严格得整齐划一的日子,大妈和哑姐都不情愿,这从后来的事实看,不能说她们没有眼力。

我当年见到的最小的杉树,在八里牌林场的公路边上,已经有一大合抱了。八里牌的人家大多生活殷实,经济基础较为雄厚,员工们按月领工资,吃商品粮,孩子进林场职工子弟学校,拿到了文凭,再回到自己的林场,不愁分配不下去。那晚,我躺在当年我姑父的一个徒弟家的床上,敞开着窗子,任木质的芬芳飘散进屋子里,充分享受着盛夏时节高山林场独有的清凉。我有些难以入睡,我一直在想人的生存问题,想我老家的过去和现在。与八里牌一岭之隔,我长大的地方以前也是大片茂密的森林,而今山脚下有些地方却被伐光了。好在保护区现在已经在采取措施,切实保护一些动植物资源,要不了多久,八里牌的自然景观会在我们那里出现的。

     蒿烟漫绕五横冲

老家渐远,我的五横冲渐远。然而,我忘不了那悬挂在冬青树上的烟火绳。我不知道那物儿是从哪个朝代流传下来的,但直到父亲去世那年,也就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烟火绳的的缕缕薰香还弥漫在五横的朝朝暮暮。

我们五横冲的习俗,家里来了客人,或者过路人经过家门前,主人便会主动点燃一截烟火绳,为客人或路人点着烟锅或烟卷。烟火绳大多是用水菊蒿搓成,长长的,一圈圈的,挂在墙上,平时散发着缕缕清香,一旦点燃,香味浓重,让人想起秋天菊花的气味。

我的老家门前有一棵很大的冬青树,树下有一条过往行人必走的大路。这个天然景致有点儿占尽天时地利的味儿:冬青是四季绿着,还坚忍地吐着一股清气;大路几乎绕树而过,树成了路人歇息时挂搁包裹行李的架子。1975年夏天的最后一场雨把冬青洗得更加碧翠更加鲜活了,雨后的水汽还没有完全蒸发,我的父亲就坐在路边的一张小木椅上,继续与迎面而来的死神抗衡着,坚持活下去最后两个月。父亲晚年患有胃病,在县医院动大手术,打开腹腔时才发现是胃癌,手术居然无济于事,医生只好打发他早点回家安心修养,说白了就是留在世间的日子已经不会太多了。那年暮夏,父亲一点儿不能进食,只能靠喝点糖梨罐头水养着最后一口气。一生不向命运低头的父亲哪里肯躺在床上等死!于是,他每天让我上山替他采割水菊蒿,扛回来以后摊在谷场上晒干,用木槌锤软,再交给他。他要搓出火绳来,点着,挂在冬青树上,供过来过往的行人点火抽烟。整个夏天,他就不停地搓着火绳,虽然每天燃烧完的菊蒿绳子不过一丈来长,而他搓成的却有一大圈,剩下的都被他收捡起来,挂在房梁上。那一阵子,只要一进屋,就能闻见水菊野蒿清洌的芳香。

夏日里过往行人在冬青树下歇息乘凉的确实不少,那火绳也就一直燃着,像一点点倾诉,一点点渴望,甚至一点点信息。父亲就在那树下,一边搓绳,一边跟歇凉的过路人唠嗑,尽管他脸色已经蜡黄,并且一个劲地吐酸水,那样子看着都叫人害怕,但人们越发愿意跟他一起多坐一会儿,有些老头还为他递过搓绳的水菊,陌生人则喜欢问一声:从这儿翻过山岗到乌金畈还有多少路?父亲总是不厌其烦地回答:五里半。

捱过了这个夏天,父亲在一个风扫桐叶的秋晨不声不响地走了。虽然房梁上的水菊火绳还剩下许多,但我们再没心思往那树上挂;天凉了之后,也没人再在冬青树下歇息了。第二年夏天,还有人问起一个搓火绳的垂危病人,问起他为什么不再往树上挂火绳。“五横冲那儿的水菊火绳真耐燃烧!”“香呢,真香!”人们回味着说。

若干年后,我的老家竟然出名了——五横冲的叶家,有人甚至为了确切地表明这个地点,往往加上一句“挂烟火绳的五横叶家”。30多年来,这地名已经愈传愈远,四乡八里皆知。那年乡里续写地方志,也用的是这个地名——五横叶家冲。我一直在想,一根火绳,一句答话,就让一个地名一个姓氏流传开来,这也许是父亲始料未及的,然而,父亲在他奄奄一息的最后时日,为了方便别人,忍受巨大的痛苦尽力做了一件事,一件在他看来还能够做成的事,想不到竟是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把自己居住的屋场名字传播出去了,而且以后还不知道要流传多久。我想,父亲若是九泉有知,在天之灵应该备感欣慰了。我也欣慰,因为我是五横冲叶家的后人。

深秋,我多么想回去再砍一捆水菊蒿,像父亲那样搓一条长长的烟火绳挂在那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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