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西南这个僻狭的小地方,老人作古了,仍然改不了三牲祭祀的古风,此三牲者,豕鸡鱼也。
看到一头活蹦乱跳的猪被宰杀成半拉子,连脊上的毛也没有完全褪去,肚腹剖开扒去内脏,像一位受审的囚徒趴在长凳上;看到一只刚刚打鸣的公鸡被开水烫过,头上、翅上、尾巴上都留着羽毛,被盛在托盘里,像一个遭遇海难的航海家正在全新忏悔自己的过失;看到一条活鱼或者干鱼游到时间的尽头,一抬头只有攒动的人头和哀哀的眼泪,这条鱼根本没想到它会像一匹殉葬的活母马,要在寂寞里度过它干枯的未来……
看到三牲们为了祭祀一个人,就这样在“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的祭堂上默然无声,以一具空躯包容孝子的美名、家族的豪举以及世人的赞誉;看到一个从《礼记》里复活过来又被世俗的眼光刺伤的盛典,正在一间不太宽敞的堂屋井然有序地进行着;看到夜阑人静时黑色的棺椁在菜油灯下闪着阴冷而素淡的青光……我实在不忍看下去!我内心的岑寂已经被剧烈的尖叫和巨大的轰鸣击溃,无边的夜墨瓢泼似地向我刷来,我没有再寻见白日里的痛苦和泪光,没有发现端庄严肃的奠仪里还有哪一张痛苦或悲戚的脸孔继续保持下去,没有听到主祭者颤声的朗诵和灵位后面长长的回音;即便是用哀泣的声调朗诵祝文时的催人泪下,也变得恍如一场微雨,一会儿便云收雨霁。
一柱香亭立在那里,一个逝者将在那里轻摇画扇吟风弄月吗?也许还有几匹纸马,参差不齐的四蹄踏不出一串铿铿的蹄音。但不可更改的,依然是对习俗的复制,并且增添浓重的色彩和气氛。
在一个小城,这盛大庄严的祭典犹如一棵长势良好的白菜,在温婉的微风里,在依礼的人群间,散开它青葱的叶子,挺出它白净的茎秆,长得绝不亚于一棵灰头土脸的庄稼。
被用来祭祀的三牲,除了干鱼(从前可是用木刻鱼替代),全都被烧烤得油香四溢,盛在洁白的盘子里,在推杯换盏的呼喝声中,被恣肆饕餮的肠胃间被消灭殆尽。桌子上只留下一堆骨头,那些卑贱的骨头,不久也被几条饿狗哄抢着衔走。厅堂上一片狼藉,院内外一片欢笑。
我逐渐习惯了这种缟素掩盖下的欢乐场面,我随同他们悲戚,哀怨,欢笑,快乐。被送走的人似乎跟我没有一点关系,虽然先前曾经熟悉过,交往过,甚至沾亲带故。现在,所有人都有快乐的理由,那就是丧事办得很隆重,祭典很堂皇,祭品很丰盛。在一个新风与旧俗杂陈的小地方,把丧事办得比喜事还热闹,似乎这才是聪明人所为,起码是对活在的人一个满意的交代。
“欢丧喜庆”在这儿是一个略带褒义的词语,大致分为“喜事”与“喜丧”,大凡把婴儿洗三、周岁和成人高中科头、婚姻嫁娶、整岁大寿等等,都叫做喜事,把60岁以上老人去世、烧灵、下葬、立碑等叫做“喜丧”,也叫“白喜事”。此习俗起于何时,究无可考。
这不禁令我忽然想到南宋诗人高翥在《清明》一诗中写的“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的诗句,它的确把清明时节扫墓的真实情景表达出来了。相信不少人也都附会这个观点,即逝者既逝,生者当自珍重。人要为自己的快乐而活,活好自己的每一天。我们常常听到这样的安慰话:人生是一趟旅行,想要拥有长久的风景却不能够,这或许会使人们感到无比悲哀。但是已经失去,就要越坚强,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无法挽回过去,就让我们坚强起来;失去了一个人,至少还有其他人,不会让我们觉得剩下的都是寂寞。然而,在太阳重新升起的一天里,我总觉得身边少了一个人,就如心里空出了一方空洞,久久难以填满。
也许,渲染得太热烈了,复归岑寂的空虚才特别令人可怕。我寻找内心失落的原因,只能找到这一点。当热闹过去,从未有过的冷寂和空虚,像潮水一样,铺天盖地而来,淹没了我的正常思维和持有的生活信心。
相信你也曾有过同样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