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上的鸟
不知道怎么了,一转眼就是下午,深秋的下午。
秋阳仍然灿烂,它似乎十分乐意照着我干完今天最后一件工作,可是我用过很长时间的打字机突然卡纸了。我站起身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我知道我的生气是徒劳的,打字机一旦不愿意工作,你一时半会休想弄好,尽管手头上这份领导的报告很重要,也很急迫,结果也只能是徒劳地放弃它。放弃了,然后享受享受这个秋天已经不多的太阳,舒活舒活有些疲惫的筋骨,倒不失惬意。
恰在这时,也许仅仅只在这时,我一抬头,与一只鸟儿撞个正着。这只鸟就在我的水泥窗台上,隔着玻璃,我看见它黄色的尾翼像贴着两块蝴蝶翅,头部有一点白,近似一朵浅菊。身体娇小跟麻雀差不多,也许比麻雀稍稍大一些,据此,我断定它头脑里的智慧也一定比麻雀丰富,因为我看见它正在那么认真地观察我,当然也已经观察了我刚才的那一阵子忙乱——兴许是直到我站了起来,肢体因懒腰而扭动,手臂因扭动而伸展,它才醒过神来,迅速转了一下头,复又定定地,小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或者防备着我。
它没有出声,即使出了声,由于玻璃的阻挡,我也听不到。我所能听到的是秋阳摩挲着它的脊背发出的微响——我多次听到秋阳落在一些物体上的声音,比如豆荚爆裂的声音,稻草憔悴卷曲的声音,人在沉睡中被秋阳拉开眼眶的吱吱声……现在,它的夹克衫上的阳光正在热烈地跳动,那声音一定细密而均匀,比打字机出字声还要动听得多。我经常有一种错觉,感到有时若是隔了一层玻璃,那边的声音反而清晰得多,也真切得多——虽然那只是近乎想象的一种感觉。否则,这只鸟儿就不会长时间(它娴静的姿态表明来之已久)静静地看我对着打字机手忙脚乱,不亦乐乎。
这是我看到的唯一在秋阳中、在窗台上在我眼皮上面(窗台比我坐势高)审视异类动作和表情的鸟儿。说实在的,人对鸟儿(包括另外一些禽兽或者小动物)的理解和领悟十分有限,人类往往喜欢根据自己的臆断,给这些生物按照人的思想情感喜怒好恶分门别类,甚至把它们简单地判为“好”或“坏”,于是,世间便有了益鸟、害虫、懒猫、凶豹……孰知在它们眼里,人类就是人类,只是他们的眼睛比禽兽们狡黠一些,肢体比虫豸们独擅一些罢了。
这样想来,我有些接近鸟儿的情性了,或者理解它既提防着又亲近着的态度了。我似乎觉得我很窘迫,是的,哪怕对面是一个孩子,看了你那么拙劣地对一台不愿意工作的机子束手无策而又不甘罢休,也会哂笑乃至做出讥讽的鬼脸,何况一只机智灵巧得接近慧质兰心的小精灵。此时,不妨猜想一下这只鸟儿的心理:人类已经靠信息传媒手段将人与人之间的通信和交流变得异常方便,全球信息连通只是动一根指头的事儿,还用那嘎叽作响的打印机做啥?他们(人?)是否在创造一门繁琐哲学——你看鸟儿思考得多么认真,它一动不动,连眼睛也一眨不眨。
有许多事情是这些长了翅膀的动物们捉摸不透的,除开使用机器,人们在墙上掏一个洞,安上窗子,却又装上玻璃,拉上窗帘,并加上防护网。在鸟雀看来,这不是出尔反尔又是什么。人类的任何活动和创意,在鸟雀眼里都是一道道怪异的风景。用打字机打出文稿,拿着文稿讲话,是所有风景中最值得保留的文化遗产,这是不是显得有点儿可笑!
不知在多远的地方,另一只鸟儿用带着特殊情感和特别音色的呼唤,把我窗台上这只鸟儿叫走了。看着它翩然而去,我想鸟儿的灵活自由并不在于它们的翅膀,而在于它们的舌头,在于它们语言的交流不用打字机传真机和其他任何语言显示器,更不需另外一个在生理上与自己无关的头脑。
我索性打开窗,尽管阳光已经移向别处,扑进来的只有一些凉气。我彻底关掉电源,同时也关掉我对一页文稿的挂念。唯一不想关闭的是我的窗子,我希望那只鸟儿能够再次光临,届时,我们用目光对话,好好交流一番,探讨探讨我们之间语言隔阂和格物有异的原因。
我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