薯 香
后山村的冬晨总是被一层薄纱似的雾气笼罩着。鸡鸣三遍时,炊烟便从各家各户的瓦缝间袅袅升起,与山岚交织成一片青灰色的梦境。钟泽青像往常一样,天蒙蒙亮就踏上了通往后山小学的土路。这条路他走了三年,闭着眼都能数清路旁有多少棵老槐树。可今天,他的脚步却比平时慢了半拍——不是因为霜滑,而是因为裤腿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湿粉,脸上还蹭了一小块白粉印子,像是戏台上匆匆卸妆的小生。
学校坐落在村东头的山坳里,两排砖瓦房围成个小院,院里一杆褪色的红旗在晨风中懒洋洋地晃着。钟泽青跨进办公室那道挡风塑屏时,上课铃声刚好“铛铛”地敲响。办公室里暖烘烘的,煤炉子上坐着一壶咕嘟冒泡的开水,水汽氤氲中,两位年轻女教师同时抬起头来。
小林老师穿着一件鹅黄色的毛衣,衬得脸蛋儿像刚剥壳的鸡蛋。她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惊讶道:“钟主任,您今天可是头一回迟到!”小樊老师则抿着嘴,目光落在钟泽青的左颊上——那儿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白粉印,在他清秀的脸上显得格外扎眼。她没说话,只低头用指尖掸了掸自己米色呢子大衣上并不存在的灰,袖口飘出一缕淡淡的茉莉香水味。
钟泽青讪笑着抹了把脸,手指触到干粉的涩感,心里却泛起一丝甜意。他放下帆布包,熟练地提起水壶给两位老师的茶杯续水。水声哗啦中,他想起半小时前的情景:蒋秀玲家院子的那口大缸边,冰凉的铁铲撬动粉团时溅起的白雾,还有秀玲额角细密的汗珠,在朝阳下亮晶晶的……
“钟主任,您脸上这是沾了面粉?”小林老师快人快语。小樊老师也抬眼望来,眸子里藏着探究。
钟泽青索性竹筒倒豆子:“帮秀玲家压缸去了!就是村西头搞红薯粉加工的蒋秀玲家。”他比划着压缸的动作,说那湿粉团沉得像块石头,得用全身力气按住缸沿,不然大铁铲一撬,缸就能转个圈儿。“秀玲一个人忙活,脸上蹭得跟花猫似的,我顺道搭把手。”
两位女教师交换了一个眼神。小林老师的父亲是县农业局局长,她从小见惯了乡下土产,便撇嘴道:“红薯粉有啥稀罕?我家仓库里堆着几十斤呢。”小樊老师轻轻搅着茶杯里的枸杞,声音软绵绵的:“是呀,我哥公司年终发福利,什么澳洲燕麦、东北黑木耳都往家搬,这红薯粉嘛……”她没说完,但钟泽青听懂了——她们瞧不上这土里土气的东西。
可她们不知道,真正拴住钟泽青脚步的,不是助人为乐,也不是红薯粉本身,而是秀玲身上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薯香”。
后山这个偏僻的小山村偎在大别山余脉的怀抱里,地薄多石,唯有一种作物长得泼辣——红薯。秋收后,家家户户院角都堆着小山似的红皮薯块。以前村民用石磨碾薯、纱布过滤,忙得腰酸背痛;如今村委蒋秀玲贷款买了洗粉机,三间瓦房改成了加工作坊,全村人的红薯都往她家送。
钟泽青第一次走进秀玲家院子,是个霜浓如雪的清早。院当中摆着三口齐腰高的大水缸,缸壁结着冰碴儿。秀玲正弓着腰,用铁铲撬缸底凝结的粉团。她穿一件半旧的蓝花棉袄,袖口挽到手肘,露出冻得通红的小臂。见钟泽青来了,她抬头一笑,鼻尖上沾着粉沫:“钟主任,早啊!这活儿脏,您别沾手。”
可钟泽青已经闻到了那股气味——不是单纯的红薯涩香,也不是加工坊的酸馊味,而是一种暖烘烘的、带着微甜的气息,像是太阳晒过的干草混着新翻的泥土,又隐约透出少女汗意蒸腾时的清芬。他鬼使神差地挽起袖子:“我帮你压缸!”
压缸是项笨功夫。钟泽青双手死死按住缸沿,秀玲则抡起铁铲,“嘿”一声插进粉团。缸身猛地一颤,冰凉的粉浆溅到他脸上。秀玲慌忙用袖子替他擦,指尖掠过皮肤时,那股香气更浓了。钟泽青后来才琢磨明白,这香气是薯粉的清冽、少女体温的暖意,还有晨露、霜花、柴火烟混合成的味道——是土地本身呼吸的气息。
从此,他每天提前半小时出门,绕道去秀玲家帮工。渐渐地,他发现这香气竟会缠人。有时他批改作业,翻开新书的油墨味里会忽然窜出那丝甜香;有时母亲晾晒的干枣、花生堆里,也仿佛藏着它的影子。更奇的是,办公室里两位美女教师身上的香水味——小林爱用玫瑰香,小樊偏好茉莉调——原本觉得雅致,现在闻久了却闷得头晕。就像山野里长大的孩子,突然被关进花铺子,香得发腻。
秀玲话不多,但手底下的活计利落得像山涧流水。她告诉钟泽青,父母风湿病重,弟弟还在读初中,这加工坊是全家指望。“等开春薯粉卖了好价钱,我想给爹娘买台电疗仪。”说这话时,她正把湿粉摊到竹匾上,手指冻得胡萝卜似的。钟泽青心里一酸,忽然想起小樊老师昨天抱怨指甲油颜色不衬肤色——同一个世界,活法竟如此不同。
原来,后山小学只有三十几个学生,老师加上校长才五人。办公室成了小小的江湖,虽然不能兴波起浪,却也春潮竖涨,秋波横生。小林老师活泼娇憨,常带些城里零食分给大家;小樊老师文静秀气,课余总抱本诗集在读。过去,钟泽青是她们目光的交汇点——他讲山村趣事时,小林会托着腮咯咯笑;他朗诵课文时,小樊会悄悄红耳根。
可自从压缸事件后,办公室的气氛变了。钟泽青不再提前到校打扫,下午也常踩着下课铃匆匆离开。两位美女教师起初还试探:“钟主任,秀玲家加工坊还忙不?需不需要我们去搭把手”钟泽青只含糊应道:“快收尾了。”
有一天,小樊老师忍不住在作业本里夹了张字条:“泽青,听说蒋秀玲只念过初中?”钟泽青看了,把字条团成一团扔进炉子。火光跳跃中,他想起秀玲灯下记账的样子——她写字很慢,一笔一画像刻碑,但账目清清楚楚,谁家送了五百斤红薯,该得多少粉,分毫不差。
小林老师则更直接。一次放学路上,她拦着钟泽青:“我爸说能把我调回县一小!你……你想不想一起走?”山风掠过她烫卷的发梢,带来化学药水的刺鼻味。钟泽青望着远处秀玲家屋顶的炊烟,轻轻摇头:“我觉得后山挺好。”
渐渐地,两位美女教师不再围着他转。她们开始结伴去溪边洗衣,分享同一包瓜子,聊时装和电影明星。偶尔钟泽青听到片段:“秀玲那棉袄穿一冬了吧?”“她家债务还没还清?”话里没有恶意,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
开春后,最后一缸红薯粉出了晾晒场。秀玲拆洗机器,把大缸倒扣在院墙根。钟泽青没了由头天天报到,便改成晚饭后去她家坐坐。秀玲爹娘都是老实人,见了他只会憨笑着抓一把炒薯干塞过去。
四月间,油菜花泼洒得满山遍野金黄。秀玲扛着锄头去自家红薯地整垄,钟泽青也跟着去。他一个书生,抡锄头像舞笔杆,秀玲看得直笑:“你这样挖,薯秧都吓蔫了!”她接过锄头示范,腰身一拧,锄刃精准地没入土中,动作柔韧得像山鹿。汗珠从她鬓角滚落,渗进泥土,那股薯香愈发蓬勃。
钟泽青蹲在地头,看蚂蚁搬运草籽。他突然问:“秀玲,你可知我为啥爱来帮你?”秀玲手一顿,锄头砸在脚边。霞光给她耳廓镀了层金边,她声如蚊蚋:“……因、因我可怜呗。”
“不是,”钟泽青抓起一把潮润的土,“是你这人,像这红薯——看着土气,内里却甜。”他告诉她,自己师范毕业时本可留城,却主动要求回乡,“我闻不惯汽车尾气味,倒觉着牛粪味踏实。”
秀玲抬头看他,眼睛亮得像蓄了星子的井水。那天傍晚,他们沿着田埂走回村,影子拉得老长。路旁水菊儿开出碎蓝花,秀玲采一朵别在衣襟上,轻声哼起山歌:“三月薯秧青汪汪哟,九月薯垄红堂堂……”钟泽青没说话,只觉那香气裹着歌声,一丝丝钻进心里最软的角落。
秋深时,红薯胀裂了土垄。后山村迎来最热闹的节日——重阳薯香节。今年更添一重喜气:钟泽青和蒋秀玲要办婚礼了!
婚礼就在秀玲家谷场上进行。几十箩筐红皮红薯垒成垛,扎着红绸;三口大缸洗得锃亮,贴满喜字;粉丝架权当礼台,挂上乡亲们绣的百子图帐幔。晨光里,蒸汽从灶间大锅升腾,熬薯糖的甜香混着柴火气,把整个村子熏得醉醺醺的。
钟泽青穿一身崭新的中山装,胸前别着纸扎的红薯花。秀玲凤冠霞帔是租的,但盖头是她自己用薯粉染的土布缝的,透着一股柔和的米黄色。老校长做主婚人,念祝词时声音洪亮:“咱后山娃娶后山妹,红薯秧结红薯瓜——绝配!”
最逗乐的环节是唱黄梅戏《打粉丝》。钟泽青攥着锅铲当道具,秀玲挥着滤布做水袖,两人边唱边比划压缸、滤粉的动作,唱到“一铲粉团白如雪,送给乡亲过新年”时,全场哄笑鼓掌。几个半大孩子窜上台抢喜糖,差点撞翻薯粉筐。
人群外,小林老师和小樊老师始终没有露面。后来有赶集的人说,在县汽车站见过她俩——小林穿着呢子裙,小樊提着皮箱,像是要出远门。钟泽青听到时,正和秀玲一起给孤寡老人送红薯糕。他望着远处层叠的青山,忽然觉得,那两位像山外吹来的风,留不住也不必留。
暮色四合时,宾客散去。秀玲卸了妆,蹲在灶前添柴火,棉袄后背汗湿了一片。钟泽青走过去,从背后环住她。新薯蒸熟的香气从锅盖缝里钻出,与秀玲发丝间的气息融合——还是那股让他安心了一整年的薯香。他深吸一口气,把脸埋进她温暖的颈窝。
场院角落,倒扣的大缸映着月光,像三个沉默的证人。来年开春,这里又该摆满新缸,飘起新薯的甜香。而这条从学校通往后山的小路,钟泽青还会日复一日地走下去,鞋底沾着泥土,衣襟带着风,心里揣着一个叫“家”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