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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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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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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是条狗

寂寞,宛如一条永远喂不饱的狗,它悄无声息地跟随着每一个孤独的灵魂,在岁月的长河中留下一道道或深或浅的爪印。

我在四里河村邂逅了一位老者,他是卖烟丝的。那一方小小的摊位,便是他生活的舞台。他的黄烟烟丝,仿佛是被岁月精心雕琢过的艺术品。鲜光油亮的色泽,宛如黎明时分洒在露珠上的第一缕阳光,闪烁着迷人的光彩。凑近一闻,那清香里带着盛夏浓郁的活烟草的气息,就像一阵微风,轻轻拂过广袤的烟草地,裹挟着大自然的馈赠扑面而来。

老者自己并不抽烟,也不用香烟招待人。在这个日益被纸烟充斥的时代,他的毛烟却有着一种独特的魅力,吸引着为数不多的老烟民。一个下午,他就能卖出去二十来包烟丝,每包8两,一两5元。看着那逐渐减少的烟丝,他的眼神里既有收获的欣慰,又有一丝难以言说的落寞。

余下的时间,老者一个人沿着河堤往回走。河堤上,青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他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下被拉得修长,孤独而又坚定。在这段时间里,倘若没遇见熟人,那寂寞便如影随形,紧紧地跟随着他。他只能默默地捡拾着自己的寂寞,一步一步,走得缓慢而沉重。从他身上,我真切地感受到——寂寞是一条喂不饱的狗,无论他怎样试图摆脱,它都紧紧相随。

四里河村是一个独村,十来户人家散落在这片宁静的土地上。大部分农户种庄稼,水稻、玉米、红薯、芝麻,这些农作物构成了他们生活的底色。而老者,是这个村子里唯一一户种烟草的。眼下吸毛烟的人已经不多,年纪大点的过去吸毛烟,现在都改成了吸纸烟。时代的变迁,就像一阵无情的风,吹散了曾经弥漫在村子里的毛烟香气。

卖烟老人无儿无女,他的生活就像那片烟草地,孤独而又执着。他就像当年西湖边上那个林和靖,“鹤子梅妻”一辈子,而烟佬则终生厮守着那几块烟地。春来,他扛着锄头,翻耕着土地,将希望的种子播撒下去;夏来,他顶着炎炎烈日,在烟地里忙碌地灭虫;秋后,他迎来了收获的季节,那一片片金黄的烟叶,是他一年辛勤劳作的结晶;冬日出烟,他精心地制作着烟丝,仿佛在雕琢着自己的生命。

烟匠来家那两日,是烟佬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光。他打酒砍肉,盛情款待烟匠。他并不是单为了把烟丝刨匀,把菜油浸透,把纸包盘松,他实在是太需要一个陪他说话的人了。哪怕烟匠两袖油污,一身烟气,在他眼里,那也是一份温暖的陪伴。那一刻,寂寞仿佛被暂时驱散,就像一筒烟,一冒,它就散了。

然而,命运似乎总是喜欢捉弄这位孤独的老人。烟佬70岁那年,招了个侄孙做孙子。本以为生活终于有了一丝希望的曙光,可没俩月孩子就走了,一并走的还有烟佬几年的卖烟积蓄。那一刻,他的世界仿佛又陷入了无尽的黑暗,寂寞这条狗,又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后来,他去过乡福利院,去过村部门房,去过小学的烧水房。可时间不长,他就都离开了。那些地方,虽然有温暖的床铺,有热闹的人群,但却没有他熟悉的烟草气息,没有他割舍不下的那片烟草地。他仍旧捡起块空地,种他的毛烟,卖他的烟丝,守着他不肯丢弃的手艺。在他看来,那片烟草地,是他灵魂的归宿,是他与寂寞对抗的战场。

在四里河村的河边草棚里,老人说他遇上一个懂烟丝的人,那便是我。他的眼神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仿佛找到了知音。他说烟丝是怎么出来的,我说刨出来的;他说烟油是怎么进去的,我说榨进去的;他说从烟叶子里抽出去的是什么,我说烟筋……我们的对话,就像一首古老的歌谣,在草棚里回荡。

他原本还不知道,我也是一个烟佬的儿子。我父亲在世种了大半辈子毛烟,活到50多岁就殁了。他走后,挂在房梁上的点燃烟丝的水菊火索,还剩下好几圈。每到夏季毛烟生长旺盛的时候,我常常被他从梦乡里唤醒来,趁露水未干,去烟地里捉烟虫。烟虫一律青色,隐藏在烟叶的背面,若不是通过黑色的虫屎指示,根本发现不了这小小的饕餮者。发现了虫子,不必拿捏在手,仅需一片拇指甲,将其捺毙于烟叶上,其快感绝不亚于“杀鸡焉用牛刀”。

我父亲很擅长管理烟叶,秋天的山墙上,订满钉子,一根根草绳,系起一排排半青半黄的烟叶,像给山墙披上一层绵密的幕布。他在患病期间,常常独自对着山墙,不知是思虑烟叶的质量,还是谋划找哪个烟匠。此时,我默读他的背影,仿佛读出了他的落寞。在他为时不多的生命时日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经常拾取被风吹落的烟叶,及时插到草绳上去。就像那个晚上,我尽量陪同老人在草棚里谈关于毛烟的话题,为的是撵走那条寂寞的狗。

那个夜晚,我与烟佬谈到月亮西斜。月光洒在草棚上,洒在我们身上,仿佛给我们披上了一层银色的纱衣。临走的时候,我特地提到了我80多岁的舅父,他也是原始烟民,每年我会给他买两斤上好的毛烟。这时候,烟佬显得很激动,拽着我的袖子说,去他家拿两包给令舅父大人,我谢绝了。然而,我从老人口中的“令舅父”三个字,惊讶地发现,这不是一个烟地草民,他极可能是一位落魄的文人,或者曾经的老学究。他毕生爱着毛烟,一如老陶爱着酒,老林爱着梅,老周爱着莲……更如另一些人爱着寂寞,虽然他们并不能成为李后主或者易安居士。

寂寞,这条喂不饱的狗,它伴随着烟佬,也伴随着无数孤独的灵魂。他们在岁月的长河中,坚守着自己的热爱,与寂寞抗争,在平凡的生活中,书写着属于自己的传奇。而我,在那个夜晚,在与烟佬的交谈中,仿佛读懂了寂寞的真谛,也读懂了人生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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