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今册卷中,有些历史记录如同璀璨星辰,始终闪耀在文明的天空;而有的记忆却邈如飞絮,倏忽就被一阵风给吹走了。我的祖父仁俭公,既不是我生命中那最为耀眼的星体,也不是能够瞬息被泯灭的微尘。他的一生,似可写成一部带着咸涩汗味的小传,每一页都浸满岁月的沧桑与生活的温情。
祖父生于光绪二十四年,即1898 年,戊戌十月十九日丑时。那一年是一个风云变幻的年代,戊戌变法的浪潮席卷着古老的中国大地,新思想与旧传统激烈碰撞。祖父就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落地生根,开始了他散枝展叶的一生。他娶了本乡光明阙畈胡府美田公的二女为妻,我的祖母生于光绪二十七年辛丑八月二十六日戌时。祖父号名高,这简单的名号背后,承载着家族的属望与岁月的期许。
祖父祖母一生未曾生育,于是从湖北英山立我父亲为嗣。上世纪六十年代,责任田下放,为了养活一大家人,祖父母毅然搬到八里外的老牛栈(今青天界岭仓山居民组)去另立门户。那是一片荒芜的土地,杂草丛生,荆棘遍地,但祖父母凭借着顽强的毅力和勤劳的双手,在这里披荆斩棘,开荒拓地。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别人撼不动的大树,他能放倒;别人不敢动的沼泽,他填成了平地。几年下来,这里的粮食非常充盈,原本的荒地变成了肥沃的农田。我和父亲逢时过节都会去祖父家,每次去,都能感受到家的温暖。祖父母对我的爱,深入骨髓,他们总是把最好的东西留给我,那是一种毫无保留、纯粹而深沉的亲情。
我五岁那年,腊月二十九,去祖父家过年。两位老人为了安置我睡觉,在打豆腐的时候失了手,冷了豆浆,损了豆腐。可祖父丝毫不在意,他只是笑着夸我安睡,懂事,很乖。他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洋溢着温暖的笑容,眼神中满是对我的疼爱。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豆腐是过年时难得的美食,但在祖父心中,我的安稳和快乐远比几块豆腐重要得多。
有一年的七月半,我来到了祖父家。祖父与父亲去高山扯葛藤,祖母则捋新稻擂米煮新米饭。阵阵饭香飘来,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老牛栈的米饭是如此好吃。那一粒粒饱满的米粒,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仿佛凝聚了这片土地的精华和祖父母辛勤劳作的汗水。我大口大口地吃着,祖父在一旁看着我,脸上的笑容比天边的云彩还温煦。
祖父家稻场外边有一棵大柿枣树,枝繁叶茂,柿枣累累。每到收获的季节,满树的柿枣压弯了枝头,像一串串紫红色的玛瑙。但因为数量太多,我们都不大喜欢吃,反而是祖父屋后的山楂更合我们的口味。那一颗颗红彤彤的山楂,酸酸甜甜的,祖母特别能从中挑选出既没虫子又已经泡松的果实递给我。每年正月初一早上,姑表叔带着成群的孩子来拜母舅的年,我和表兄弟便会在雪地里放炮竹,比压岁钱,我还会拿出祖父手制的画着竹子梅花的灯笼炫耀。那灯笼制作得十分精美,竹子的挺拔和梅花的娇艳在祖父的笔下栩栩如生。表兄弟羡慕极了,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渴望。而我,在那一刻,心中满是自豪,为有这样心灵手巧的祖父而骄傲。
1970 年夏,祖父母年纪大了,身体已衰。父母把他们接回来一起团聚。祖父因终生劳累过度,腰背佝偻成九十度,但他仍然坚持参加生产队里的集体劳动。他虽然身体不便,但依然有着一颗勤劳的心,每天都和妇女们一起劳作,拿七分工。他那弯曲的背影,在田间地头格外显眼,社员们有的说,叶老都八十多了,还天天出工,真不容易啊。就是这样,我的祖父用自己的行动诠释着那句老话:“八十岁公公砍黄蒿,一日不砍一日还要烧”。
我父亲患病的那一年,七月间我家的梨子大丰收。祖父带着我去青天街上卖梨子。那一路,骄阳似火,祖父背着沉重的梨子,脚步有些蹒跚。到了街上,他把梨子摆放得整整齐齐,然后静静地等待着顾客。他饿了,仅仅吃一颗梨,却舍得花钱到饭店里为我买来好菜好饭。看着我吃得津津有味,他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我似乎很少打量祖父,却在这一刻,我看见他原本伟岸的身躯,已经躬成了一张犁——不,那是一张弓,他要射出孙子这支箭!
1975 年,命运对我们家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我父亲胃癌到了后期,手术失败,半年后去世。这给祖父带来了巨大的打击,他的眼神中充满了痛苦和绝望。祖母也在此前患上了老年痴呆且疯癫,胡言乱语。她常常将公社领导来检查说成“剪茶”,还拉着领导的衣角说“我家的茶不能剪!”看着祖母的样子,祖父心中的痛苦可想而知,但他依然坚强地支撑着这个家,用他那宽厚的肩膀和佝偻的腰身,扛起了生活的重担。
祖父有七个姐妹,因而外甥很多,但真正为了舅舅而愿意付出的却很少。本队汪家三个外甥,老二是队长,老大是保管,老三是校长,除了正月初一来拜个年,平时视同一般社员。响水朱家三个外甥,个个出众,老二在供销社。有一次,祖父想吃肉,我从上午等到下午,才从他那里买来四两肉。这些事情,让祖父的晚年显得有些凄凉,但他从未抱怨过什么,依然默默地承受着一切,默默地希望大家都好。
1978 年秋,我当上了老师。祖父得知这个消息后,好高兴好开心。他逢人便说“我孙子打小就聪明,我就知道他肯定有出息。”那时,他仍然带着我14岁的妹妹在生产队上工修水利,开山塘。他虽然年纪大了,却依然有着一颗积极向上的心,为了这个家,为了我,他一直在努力地付出着。
终究,命运并没有眷顾这位勤劳善良的老人。1982 年 四月二十七日辰时,祖父因肠结(估计是结肠癌),数日不能排大便,痛苦至极。而当时乡卫生所束手无策,他在一个早饭后偷偷于屋后青桐树上挂绳自缢,时年 84 岁。当这个噩耗传来,我的心仿佛被撕裂一般,我无法接受这个现实,那个曾经疼爱我、呵护我的祖父,没有留下片言只语,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我。
1990 年腊月 12 日巳时,祖父归龙,葬于本乡草岭老屋基背后旧坟山下款,与我母亲同格而异圹,均为艮山坤兼丑山未向,丁丑、丁未分金坐九度向井十四度,朝向老牛栈,朝向他和祖母辛苦奋斗了20年的异地故居。他的三间土坯房,一棵柿枣树,几亩山场,以240的廉价卖给了当地的储家,后来还欠着我好几十块钱,也就作罢了。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几十元人民币可是个大数字,生产队男劳力每日10分工,年终折算分红6毛钱,也就是说,100个劳动日才获得60元。我之所以放弃追讨,也是我祖父的遗愿吧,他一生从不与人计较,胸怀宽旷得如同朗川,心地纯良得不逊清泉。
站在祖父的墓前,我想得很多,也很远。与祖父交集的时光实在太少,我出生后,他就搬上了仓山,20年中也就年节聚上几回;他搬下来后,我参加工作,多在外面,是半身瘫痪的母亲和十几岁的妹妹服侍他起居饮食。而在他的心中,他唯一的孙子,占满了他的心空,填满了他的爱隙。跪在祖父坟前,我单另拧出一摞纸,点着,口中喃喃:爹,原谅孙子,原谅您一生驳杂的命运!
逝者邈邈,存者哀哀。祖父的一生,是勤劳的一生,是善良的一生,更是辛苦的一生。他用自己的行动教会了我如何做人,如何面对生活的困难。如今,岁月的车轮已经驶过了40多年,但祖父的音容笑貌依然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中。每当回忆起与祖父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心中总是充满了温暖和感动。那些平凡而又珍贵的回忆,将永远珍藏在我心中,成为我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
我还记得祖父家那棵大柿枣树,它依然静静地矗立在那里,见证着岁月的变迁。每年秋天,树上依然会挂满柿枣,但却再也没有了祖父的身影。我也会想起祖父屋后的山楂树,那酸酸甜甜的味道,仿佛还在口中留下回味。还有那正月初一的雪地里,我们放着炮竹,炫耀着祖父手制的灯笼,那欢乐的场景,如同电影一般时常在脑海中回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