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些年走过很多地方,山林,田野,还有总飘着工业尘霾的城市。每到一个新地方,我总习惯先找最高的地方,天台也好,山顶也好,躺下来看星星。
别人觉得我这个人脑子有病。只有我知道,我是在等人。
等一个永远不会再来的人,再拿胳膊肘捅捅我,说:“你看,那颗星星像不像你画歪了的乌鸦?”
风里头再也没有她桂花的味道了,只有灰尘,药粉,还有铁锈。我有时候觉得,她可能真的没从那个地方深处走出来。现在这个在我脑子里絮絮叨叨的,不过是我用十年的悔恨,养出来的一个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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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最清楚的,反倒是些没用的琐事。
有一回在她家那个狭小的阳台上,她非要用捡来的易拉罐拉环给我编个戒指,歪歪扭扭。我笑她:“哪有姑娘家送这个。”她瞪我一眼,把拉环套在我小指上:“戴着!下次你再跟人起冲突,说不定能帮你挡掉一点坏运气呢?”
那拉环后来不知道丢哪儿了。可我每次关节上的旧伤疼起来,总会下意识摸一下手指。空的。
还有她哼歌。说是歌,其实就是随口瞎编的调子,词儿只有一句反反复复:“等攒够钱了,我们就去草原上看真正的星星。”难听得要命,连隔壁邻居都敲墙。可后来这几年,我听过音乐厅的交响乐,听过地下乐队的嘶吼,再没哪段调子,能让我想起那个夏夜闷热、连路灯都接触不良忽明忽暗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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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我真到了据说有“真正星星”的地方,夜空干净得像被水洗过。星河亮得吓人,每一颗都规规矩矩待在原本的位置上。
我躺在那儿,身边只有一个吊坠和一条褪色发脆的靛蓝袖带。
太安静了。安静得让我觉得,她下一秒就会从沙丘后面走出来,帆布鞋踩着石子嘎吱响,然后不满地嘟囔:
“什么破星星,还没你当年在墙上涂鸦的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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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时节,她的名字开始褪色。
先是作业本扉页的墨迹晕开,接着学生证上的字迹模糊不清。她并不补救,任由雨水般的潮湿吞噬那些笔画。被发现时,她的名字已淡成水痕。
"重写一遍吧。"我说。
她摇头:"这样就好。"
渐渐地,点名册上她的位置空着一个括号。课堂提问时,目光会自然跳过她所在的角落。她像一株被雨水洗去颜色的植物,安静地融入墙壁的阴影。
在某个放晴的午后,我发现,她借我的诗集里,所有署名处都被棉签轻轻擦过,只留下纸张原始的纹理。但在书脊内侧,有三个针尖大小的凹痕——用指甲反复划下的"无此人"。
直到最后一天,她留给我一枚橡皮。橡皮用得很旧了,侧面还沾着蓝黑色的墨迹。橡皮底下压着张纸条:
"名字太沉重,我先放下了。"
她离开的方式很轻。轻得像橡皮擦去的碎屑,轻得像梅雨过后蒸发的水痕。她生活过得痕迹都还在,只是姓名一片空白,像等待填补的谜题。
多年后我回到那里,阳光正好照在她常坐的位置。木桌上有道极浅的刻痕,用手指抚摸才能辨出形状——是那三个汉字凹陷的轮廓,但没有任何墨迹填充。
原来她早就用这种方式,把自己还给了虚空。而这份过于彻底的空白,比任何存在都更难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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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说,我的脖颈像一根承不起重量的旧弹簧。是经年的旧伤。我没回答,仰望这个姿势,原本需要两个人并肩,才能抵消那种深渊般的眩晕。
我去到了她梦想故事的起点,搬进了远方大学的宿舍里。房间依旧窄小,路灯也是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不再去寻找高的地方。我在一家旧书库找到份工,终日修补被虫蛀空、被水浸透的时光。名义上是延长书的寿命,手指却总背叛意志,去摩挲页眉页脚那些陌生的批注——那些才是书真正的魂魄。在这里,名字是最无用的东西。我的手整日浸在百年前的灰尘与墨香里,指纹,也一天天淡了下去。
一个梅雨将至的午后,我在一本残缺的书扉页的夹层里,触到一页薄脆。稿纸是学生用的横格纸,字迹歪斜,像被风吹乱的稻草:
“人总说要留下痕迹,像钉子钉进木头。可我害怕。钉子会锈,木头会朽。最深的印记,往往喊着最疼的拔除。我想做风,吹过就散。或者做块石头,最后和沙地分不清彼此。或许真正的完满,是消失得恰到好处,让世界都松了口气。”
空气里的霉味,忽然就混进了那个夏夜阳台的气息。我捏着那张纸,像捏着一片温热的蝉翼。
我没有带走它。用镊子小心地送它回时间的夹缝,抚平,仿佛从未惊动。
那天傍晚,我锁上书库的大门。雨还没下来,空气吸饱了水分,沉甸甸的。关节处的旧伤,竟破天荒地保持着沉默。我下意识地去摸小指,空的。
但那股空,不再尖锐地指向某次具体的失去。它弥漫开来,融进了这暮色,这书库,这无边无际的、被妥善保管的遗忘里。
远处,新装的路灯啪一声亮起,光线稳定而苍白。再没有哪一盏,会像从前那样,为我们忽明忽暗地闪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