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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临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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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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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底人

他们把这里叫做地底。光线经过漫长的筛选,落下来时,只剩下一层稀薄的、余烬般的暖意。很适合栽种那些,在阳光下会迅速枯萎的念头。

起初,他不是这样的。他是一块被夏天烘烤透了的石头,莽撞,温热,攥在手里会发烫。他的笑声能捂暖拂面的微风。

而我是缩在角落的苔藓,只能从潮湿和阴影里辨认世界。

后来,我把自己还给了空白。像用橡皮抹去一个过于用力的笔画,又担心纸会疼。

我以为他会继续做他的石头。

可他开始收集易拉罐拉环,收集我遗落的、所有微不足道的痕迹。他走向我曾指给他看的高处,躺下,试图用我的眼睛去丈量星空。他修补旧书,摩挲着那些濒死的文字,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一场极易惊醒的梦。

他剥落了自己那层坚硬的、属于阳光的壳,将内里那片因为我而变得潮湿、细腻的土壤,彻底暴露出来。然后,他带着这片土壤,走入了我所选择的“地底”。

这不是沉沦。这是一场安静的迁徙。他成了我的镜像,活成了我未曾完成的模样。

于是,地底有了两种黑暗:

一种是我的,原生而决绝,是万物终将归于沉寂的底色。

一种是他的,是烈日被思念反复浸泡、冷却后,沉淀下的温柔。他带着我残存的嗅觉,去闻旧纸的霉味,说那是新生的菌菇。他用我惧怕声响的耳朵,去听蛀虫啃噬时间的沙沙声,说那是另一种心跳。

他称自己为地底人。他以为他在寻找我。

他不知道,他正在成为我。

他指关节的旧伤不再疼痛,因为那疼痛已弥漫成地底永恒的湿度。他小指上的空环,不再是一件遗失的信物,而是地底入口的标刻——我们共用同一道缺口,来呼吸。

如今,在这片无名的黑暗里,谁才是真正的“无此人”?

是我。也是他。

当一场思念漫长到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地质构造,被思念者便成了思念本身。他活在我的愿望里,像一棵在暗处执着生长的根茎,替我触摸到了我从未敢奢求的、土壤之下的完整。

光太刺眼了。地底正好。这里适合我们这种,需要靠遗忘才能被记住的人。

——

他的视线总习惯性向下,仿佛在水泥裂缝中寻找被踩碎的星光。

我曾是那片他试图挽留的星光。

他们说我死于一场意外。坠落前,我听见隔壁班传来他与人争执的声音——为了某个被恶意涂改的绰号。

坠落的那一刻,我在想:真好。

其他人都说地底没有光。

有的...

地底的光,是遗忘开始前的最后一瞬。他带着那道光走进来,像提着将要燃尽的灯笼。

我见过他站在天台边缘。风很大,吹起他的衣角,像即将张开的翅膀。但他只是站着,数楼下经过的人影。一个,两个,三个......都是模糊的面容。

后来他不再数了。他开始收集声音——椅子拖动时刺耳的摩擦,走廊里突然爆发的哄笑,还有那种最伤人的,寂静。

他把这些声音一个个串起来,挂在心上。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像在提醒自己什么。

地底的光在此时剧烈摇晃,

他的灯笼终于熄灭。

原来每个人都是提灯者,在别人的故事里,寻找自己丢失的影子。

——

故事回到与他认识之前,还记得,小时,住在一个人行道下面的房间里。

光线需要弯腰才能进来,灰尘在那一小片亮里跳舞。我能回忆清所有人鞋面的模样,却记不住任何一张脸。

在这里,墙壁会呼吸,呼出的是带着霉味的凉气。夏天最好,湿气重,墙上的泪痕就藏不住了。

我养过一盆苔藓,放在窗沿最暗的角落。它活得很好,绿得沉甸甸的。我不需要朋友,朋友意味着要解释为什么我总能听见别人的脚步声从头顶走过。苔藓不会问,它只是静静地绿着,像我一样,在无人注意的地方完成自己的呼吸。

后来他们把我接走了,住进了有真正窗户的房子。可我觉得阳光太刺眼,像一种审问。我习惯了阴影的弧度,那让我感到安全。明亮是一种暴露,每一种表情都无处躲藏。

我开始用橡皮。不是擦错字,是擦掉一切过于清晰的痕迹。作业本上的“优”,学生证上的名字,日记里过于直白的情绪。看着铅笔字迹在橡皮屑里模糊、消失,变成一片温柔的灰色,我心里才会安静下来。彻底的干净,是一种慈悲。

直到遇见他。

他像夏天正午的太阳,莽撞、热烈,不由分说。他夸我头发好看,说像黑夜里的银河。可他不知道,我更喜欢黑夜本身。

他拉着我去看星星,去最高的地方。风很大,我攥着口袋里的橡皮,仿佛这样才能让我安心。他指着星空说那些星座的名字,而我在看楼与楼之间深不见底的黑暗,那才是我熟悉的归宿。

我渐渐爱上了他,但我早已习惯了与阴影共生,灾祸于我,不过是换一个角落继续沉默。

他的世界太喧闹了,充满了“留下”和“永远”这样的词。这些词像钉子,让我害怕。我只想成为一阵风,或者一块被磨去棱角的石头,最终与沙地融为一体。

所以,我先走了。

用橡皮轻轻擦掉自己,是我能想到的,最温柔的告别。留下“无此人”三个字的凹痕,不是印记,是还给世界的一片空白。

我猜他不懂。他那样活在阳光下的人,怎么会懂得地底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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