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途》
他曾是高考状元,那是光宗耀祖的巅峰时刻。寒门难出贵子?他用一纸通知,让祖坟冒了青烟。
四年后,捧着名校毕业证,他坚信自己是天之骄子。
然而,步入社会的前几年,工作如走马灯般更换。辗转腾挪,却总与时代的浪尖擦肩,他错过了互联网、股市、楼市的潮涌潮现。
疫情前一年,一次失败的跳槽让他彻底失业。生活陷入困顿,信用卡在透支与套现的循环中呻吟,催款信息成了手机里的常客。
蜗居出租屋,情绪如劣质白酒般浓烈呛人。他常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浑浑噩噩昏睡中,试图在混沌中淹没失意。
当行业资格考试的风潮席卷而来,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考试,这门他驾轻就熟的“手艺”,为他打开了一扇窗。看着考场人头攒动,恍惚间,他置身于旧朝的科场。挥毫泼墨,只为那金榜题名后“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快意人生。为了摆脱窘迫,他像打了鸡血,将考场视为人生拼搏的新战场。
自此,他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不敢懈怠,更无慵懒,如一张拉满的弓,一支上弦的箭,时刻瞄准靶心。几年鏖战,状元底蕴犹在,各类证书纷至沓来:教师资格证、会计师证、造价师证、消防工程师证、监理工程师证、建造师证……甚至,连那被誉为“天下第一考”的法律职业资格证,也落入囊中。烫金字、钢印章、红绿蓝各色封皮,铺陈开来,瞬间拉满了成就感,也膨胀了无限遐想。
考证的过程,被他想象成春天种下的柿子树苗,转瞬便在秋日挂满了沉甸甸的果实。
他曾梦想财富自由,自在无虞,每日能四平八稳睡到自然醒。怀揣五花八门的证书,他竟有些“挟证自重”了,对朝九晚五、刷脸打卡的安稳工作嗤之以鼻。在一些规则森严的行业,证书是护身符,是敲门砖。他将它们挂靠出去,换来额外而稳定的收入,生活终于宽裕。
他买了越野车,考了驾驶证。随后,交了首付,按揭拿到房产证,尽管产权证要抵押在银行三十年,月供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最令他得意的是,妻子当初嫁给他,正是看中了那一摞闪亮的证书。没费太多周折,没耗多少彩礼,他便抱得美人归。庆幸躲开了老家铺张的婚礼,他深知结婚证的“含金量”——持证上床,省下数十万彩礼,那可是沉甸甸的“沉没成本”!美事滋长美梦,心境也随之升腾。当下,纵然用工荒与毕业即失业的怪现象并存,但他应响应多生娃,早生娃的号召,家国情怀不能落下。
这些年,他不是在考场,就是在奔赴考场的路上。失业后,他再未正经找过工作。偶为应付建筑行业检查,才去工地充当“喝茶项目经理”。
一次项目会议,让他现了原形。大门被讨薪的民工堵得水泄不通,高喊着要揪出项目经理。面对这狗血场面,他手足无措。更糟的是,监管部门当场发出停工整改令,扬言要将项目经理列入不良征信。散场后,那句“项目经理必须留守工地,不得擅离”的狠话,彻底扼杀了他考公进体制的念头。他幡然醒悟:宁做脱缰野马,不做拉磨闷驴。
然而,好景如同抓不住的风口,总有尽头。盯着“挂证”这块奶酪的人越来越多。考证大军年复一年涌入,证书泛滥,价值骤降。如同婚戒上九九足金的光泽,经年累月,也黯淡了。挂靠费断崖式下跌,中介的骚扰电话日渐稀疏。
近来,主管部门重拳出击,严查“持证上岗”,清理滥发证书。查人查岗,查合同查社保,查工资流水……昔日的香饽饽,如今成了烫手山芋。
雪上加霜的是,三年疫情,经济下行。物价未见回落,生活成本却节节攀升。收入锐减,入不敷出。钱袋渐空,头脑亦空。房价跌入深渊,高额月供让他成了实打实的“高位接盘侠”,踩了个大坑。
他慌了,昔日的从容自信荡然无存。四面八方涌来的压力,沉重如山。辛苦考取的部分证书,或将失效、取缔、注销,最终压入箱底,徒留念想。在僧多粥少、狼多肉少的境地,法律纠纷的阴影悄然逼近。蚂蚱能蹦多高?秋后的账,谁又算得清?
不赶考的日子,起初倒也风轻云淡,被动躺平。时间一长,百无聊赖与心头发怵便交织袭来。生活的跌宕,潮汐的涨落,失落失望,让他失魂落魄。忧伤在暗夜里异常亢奋,彻夜难眠。他心里雪亮:常年高强度备考,长期居家不出,社交恐惧,才是症结。骤然失去考试重心,生活没了支点。没有爱好,时间便成煎熬;缺乏欲望,日子便索然无味。如同老烟枪老酒鬼,一旦戒断,不沾酒气,不点烟火,便烦躁郁闷,戾气暗生。失落感,如坠冰窟。
不久,疾患缠身。无奈走进医院,门庭若市,药房长龙蜿蜒。此情此景,倒吸一口凉气,仿佛病又重了几分。
诊断结论冰冷:心理压力巨大,精神恍惚,注意力涣散,语言表达阻滞——典型的抑郁症。需住院治疗。
他终于彻悟:握在手中的千证万证,皆是身外之物。原来,抑郁症,才是命运留给他唯一的“症”。
一周后,挤进一个六人间病房。不足二十平米,塞满病患、陪护与探视者,终日喧嚣拥挤。
1号床是位私企女职员。她男友低语:疫情三年,公司濒临破产,老板为规避赔偿,变相克扣工资绩效,用尽下作手段逼人“主动”离开。
2号床是个辍学一年多的小女孩。父母常年争吵,闹离婚。她卷起左袖,露出从手腕到肘弯数十道密布的陈旧疤痕。父母每吵一次,她便躲进房间,用削笔刀在手臂上刻下一道。右臂,也已添了新痕。她固执地认为,父母的战火因她而起,她必须以血肉之躯承受这折磨。
3号床,躺着刚抢救回来的高三女生。几天前,她从教学楼四楼纵身跃下,幸而被花圃接住。这些年,类似的悲剧,时有耳闻。
环顾四周,病友们皆是心理认知的迷途者。这满病房的破碎心灵,因何而起?令人深省。
病区弥漫着刺鼻的双氧水气味;轨道布帘隔开的床位毫无隐私可言;走廊如菜市场般嘈杂喧嚣。这环境令人窒息,逃离的念头时刻在脑中叫嚣。
浸润医院多日,他顿悟:生命再颓废,也不该在此虚耗。何况小人物一个,断断续续交着社保医保,岂能过多占用医疗资源?心念一动,血脉似乎畅通了些,血压竟也回升到正常值。他笃信自己康复了,择个日子,办了出院。
刚出医院大门,心头忽又堵上一团疙瘩,觉得似有未妥。他猛地转身,气喘吁吁折返,急切询问主治医生:“病好了,给开张痊愈证明吧?听说现在外头找工作,都得持证上岗了!”
医生一愣,尴尬中透出会心笑意:“对对对!瞧瞧瞧!怪我怪我,最近忙着考副高职称,这健忘症又犯了!”
医院这一遭折腾,如醍醐灌顶。他猛拍脑门:当初,怎么偏偏忘了考执业医师证?!就差这临门一脚!久违的激情瞬间点燃,他脚下生风,疾步回家,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奔赴考场的昂扬状态。
妻子瞧见他猴急的模样,嗔道:“呆子!那就再考个心理咨询师证呗!”
一年后,他考取了心理咨询师注册证书。与一家国际心理咨询机构合作,他在当地开设了分支机构。再一次跨界,他成为了一名心理咨询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