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庄正一天天地老去。
前年春天,住在县城的以君叔叔打来电话,说老庄上安三爹住的小屋已摇摇欲坠,恐怕经不起夏天的风吹雨打,问我能否向村里要点补助,把小屋修补一下。以君叔叔知道村支书是我的同学——那种只要一盘花生米一碟炝黄瓜就能一起喝酒的兄弟。
耄耋之年的安三爹是五保户,他那遮风避雨的小屋破了也理应由公家出资修补。说实话,我去找村支书做的是顺水人情现成事。
安三爹是我的叔祖父,“德”字辈。我也算是老庄走出来的人,为了修屋的事,一个周末,我专程回趟老家。
汽车沿着乡村大道一路疾行,新农村建设,模糊了乡村与城市的差别,车窗外,宽阔的道路两旁树木葱茏,花草生香,鳞次栉比的农家庭院在你面前徐徐铺展。时过境迁人依旧,老家变得让我不敢相认。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是好长时间没回老庄了!常年漂泊在外,加之父亲去世后母亲也大都随大姐幺妹在城里生活,回老家的次数更是少之又少。多年未见,老庄现在怎么样了?!庄中央的那棵木枣树是否还枝繁叶茂,庄西头那清澈的小河水是否还在潺潺流淌……,一路上我谛思良久。
汽车过了村口,再行,路也一下窄了许多。老庄位置偏僻,位于两县交界,历史上因交通闭塞,经济总量在全县一直垫底。汽车小心翼翼向北行驶,到了一座小石桥,就只能弃车步行,再顺着一条两边野草丛生的碎砖小路向东一二百米,眼前便是久违了的老庄了。
虽是万木葱笼的春日,但眼前的老庄却老态毕现。庄子周边的野草肆意疯长,夹杂在草丛中的一两撮金黄色的野油菜花在成片的绿色中显得有点单调和寂寞。城市化进程的加快,老庄的后辈大多去了苏南,偌大的一个庄子常住的也只有安三爹和两位几近古稀之年的堂叔。没了人气的老庄很幽静,静得有些冷清。
印象中,老庄是个长方形的墩子,墩子高约三四米,西面和北面是一条环绕村庄的小河。波光粼粼河水好似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凝视着村庄。老庄的西南角,是父亲与祖父母分家后,自力更生建的两间土墙茅草屋。在那里,我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光。
那是两间门朝南泥墙茅草盖的土屋。紧挨着西山墙,父亲又用“土角”(一种用烂泥拌杂草脱成方块,晒干后作建筑材料)和木棍搭了个七八平方米的简易小厨房,清清的河水依着厨房缓缓向北流去。上世纪70年代,随着弟妹的相继降临,父亲在庄后面的圩堆边建了三间两厨的新瓦房,此后我去老庄的机会就少了许多,只是每年春节,父亲都会领着我们到老庄向长辈们磕头拜年。
安三爹的小屋位于庄子东首,是两间门朝东的泥墙草屋。由于雨水侵蚀,加之年久失修,墙的四角都断裂成一条条缝隙。随风散落的种子在屋上生出的几株青草随风四处摇曳,显示出顽强的生命力。
其实,如同人生一样,老庄也有她的青葱岁月,也有她的辉煌过去。只是在烂漫的春光里,空荡荡的不见人影,不免让人顿生伤感。
老庄,古韵悠长,古朴深厚。老庄,确切地应称为“前朱庄”——与相隔百米的后朱庄遥相呼应。老庄有多老,据老人讲,此庄不下150 年历史。建庄之初,庄子上住着我的老太爷辈五个弟兄,大老太爷住中央,其余兄弟分散居住。由于老太爷的五个兄弟都很精明能干,买田置业,庄子日渐繁盛。我的老太爷排行老二,头脑活络,曾带着祖父在苏州经商。抗日战争爆发后,为躲避战乱才从苏州迁居于此。只是我记事晚,除了对五老太爷还有点模糊印象外,其他几位老太爷打我记事时他们早已作古。到我祖父辈,由于战争和饥荒不断,庄子逐渐暗淡下去。
庄子东头五老太爷家的那个磨坊,是小时候的我倍感神秘的地方。在我的记忆中,磨是由两块差不多一样大小、厚度十余公分的圆柱形磨盘组成。磨的下盘是固定的,上盘则开出个拳头大小的进料圆孔,磨的上方悬吊着被磨得油光发亮的磨拐。随着磨拐的一推一拉,上盘便均匀地转动起来,随之雪白的面粉便顺着磨的边缘慢慢飘落下来。磨房的后侧还有个斗臼,逢年过节,四邻八方的媳妇们早早地带着淘洗干净的糯米,来到庄子上,一边舂米一边拉家常,直到傍晚时分,在孩子的催促下才带着一脸的幸福离开了庄子。
五老太爷有三个儿子、三个女儿,以君叔叔的父亲朱德安是长子,安三爹排行老三,叫习惯了,人们便很少提及他的大名,都顺着叫“安三爹”。小时候,五老太爷家是我最喜欢去的地方,除了可以看大人们拐磨,还可以吃到五老太爷那诱人的五香蚕豆。
老庄承载着我们童年的欢乐。庄子中央住着大老太爷的后代,大老太爷喜欢养花种树,在世时亲手种了一棵木枣树,枣树木质好,准备将来做寿材,可惜的是,大老太爷没等到枣树成材便撒手人寰了。大老太爷去世后,木枣树就留给了他的二媳妇,也就是我们的二奶奶。几十年过去了,小树越长越大,树冠数丈,虬枝盘绕,枣子成熟的季节,满树的枣子发出诱人的红色,令人垂涎。当然没有二奶奶的允许,一般是不敢随便打的。加之枣树很高,因此我们一帮孩子只能望枣兴叹。于是我们总是缠着安三爹,他辈分大,心肠好,便趁二奶奶不注意时偷偷帮我们砸枣子,砖块木棍一闪而过,随即枣子哗哗落地,我们便一抢而空,随即便一溜烟似撒腿野奔。
老庄在平淡的时光里过着贫穷的生活。1978 年改革开放后,在大力兴办乡镇工业的大环境下,生产队也赶时髦办了个合金厂,厂址就在老庄上。记得合金厂主要就是高温炼制铝锡铅之类的金属制品,师傅是阜宁人,生到人高马大。由于高温炉子需要鼓风机,那时村里还没通电,因此便用生产队的十二匹柴油机来带动鼓风机,顺便发电照明。于是机器的轰鸣声响彻整个村庄。
记得合金厂开业正值暑假,那阵子庄子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热闹得像过年似的。当时我父亲是生产队长,因而合金厂的师傅和机工对我都很友好。我也整天围在那里看热闹,或者从家里要个鸡蛋放在柴油机水缸里煮着吃,至于老师布置的作业早已抛在脑后。虽然近半个世纪过去了,但仍清晰如初。
听说我回来,支书同学连拖带拉把我请到他家喝酒。后来,村里负责对安三爹的小屋进行了修补,只是修葺一新的小屋与老庄有点格格不入。
房屋一年年旧了、破了,人一年年老了、少了。今年初冬,刚刚做完90大寿的安三爹没能战胜伴随他一生的哮喘病,安然离世。叶落归根,遵照他的遗嘱,以君叔叔兄妹在老庄为安三爹办了丧事。山河已深冬,落雪为故人。安三爹走后,留下他那空荡荡的小屋,在深冬萧瑟的寒风里摇摆战栗。
年年岁岁花相似。环绕老庄的那条小河还在静静流淌,大老太爷老宅前的那棵木枣树也依然蓬勃蓊郁,每年秋季也都会结出香甜的红枣,只是没什么人气的老庄,落一地的枣子也大都无人问津……
老庄,还会焕发青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