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老庄东头临河的一块荒地,一块普通的荒地,因父亲临终的选择,于我成了难以割舍的凝望。
十多年前,正值乡下油菜花盛开的季节,父亲的生命已接近尾声。
叶落归根。父亲临终曾表示在老家东头靠近河边的一块荒地为他找一个地方。父亲说这句话时很平静,声音也很轻,于我却是锥心的疼痛。作为长子,我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父亲的病情,望着病床上的父亲一天天消瘦,直至瘦骨嶙峋,我们都担心父亲留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对于父亲的后事,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真真切切从一向坚强豁达的父亲嘴里听到这句话时,我的心里还是一阵揪心的痛。
记忆里,我的祖父祖母就长眠在那块地下。父亲是个孝子,也许他选择在他父母身边安息,是想在那世再尽点人世间未尽完的孝心。
为父亲看地的那天是一个春日的午后,和煦的阳光正朗朗地照着,河沟边田垄旁成片的油菜花一地金黄,风里也夹杂着淡淡的草香。我站在荒地的边缘,在田埂上与它对视。春往深处,眼前也是一片深深的绿。几年不见,荒地四周随意栽种的意杨树蹿得又高又粗,树冠上的叶子也是紧挨着,隐天蔽日。一些不知名的各色野花杂草在祖父祖母坟前肆意疯长,显示出顽强的生命力,而作为主宰自然的人类却在疾病面前那般的无奈,不免让人顿生感慨。这时,不知何时起的风透过树林吹过来,凉凉的,不远处几片树叶飘摇零落,碎散一地,更让我倍感怅然。
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生于斯,长于斯,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父亲最后把这里作为永久的安息地。带着他的遗愿,我重新打量起眼前这块似曾相识的土地。弯弯的田垄小径、陌生而熟悉的风景,以及父母在这块地旁辛勤劳作的身影,随着记忆的融合变得渐渐清晰。
这是块两河交汇的西南弯角地带。两河汇合后浩浩汤汤,一路向北流入射阳河。地的北岸是一条东西向沿河土路,在两河交汇处有座小木桥连接河两岸的人家。东岸则是一个高高墩子,墩子上住着三五户人家,临河的人家在河边栽种一排垂杨柳,春天了,柳枝迎风摇摆,为这块寂静的荒地增加点难得的生气。那年祖父去世,风水先生在地的东北角为他选了个地方,再后来,祖母及本家的几位长辈去世后也都先后安葬在这里,这块地便成了老庄人的公墓地。
在计划经济的年代,由于兄弟姊妹多,我家的日子总是过得紧巴巴的。农村土地承包后,我家便在这块地附近分得一块拾边地。农家人所说的拾边地,其实就是临河靠沟的那些边边角角的零星地块,虽然是“边角料”,但地里生长的瓜果蔬菜却是我们一家人的希望,也帮助我们渡过了一段难忘的时光。父母精耕细作,在地里播种和收获,用欢声笑语和邻里乡亲遥相呼应。后来,我们兄妹几人相继离开农村,父母年事已高,便把那块拾边地让给本家叔叔耕种。
“这是块风水宝地,就让三哥在此安身吧!”父亲排行老三,五叔的话打断了我思绪的延伸。
父亲是名老党员,一生勤劳节俭,我违背了父亲的遗愿,在那块荒地上为父亲修建了一个大理石的墓。记得建墓基的那天,阴雨淅沥,如泣如诉,也许这正是父亲对人世间的眷念和对他子女不舍的泪水。
此后我时常与那块地相遇,每年的清明节我也都要带着妻子女儿来到父亲墓前,同他说上几句心里话。站在墓前,父亲那红色的名字一次次映入我的眼帘。透过那熟悉的名字,一脸慈祥的父亲似乎在我的眼前渐渐生动起来,他那肩扛锄头的身影也在无边的春色里时隐时现。
那块地,父亲长眠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