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射阳河的水脉在苏北平原上蜿蜒游走,如一条被岁月浸透的青色绸带。
射阳河,古名潮河,全长 198 公里,是苏北里下河地区最大的入海水道。我的童年少年,是枕着射阳河经久不息的涛声度过的。
射阳河是大自然的杰作。关于它的来历,在老家流传最广的便是“石羊开河”的传说。相传古时候,射阳这块海滩久旱不雨,黎民饱受灾难。玉皇大帝为了解救百姓之苦,便派雌雄石羊神下凡开河。它们先劝龙王降雨,龙王拒降,公羊即与龙王争斗,母羊便趁机用两角开河。母羊一边开河,一边回望公羊战斗,于是将河开成了九曲十八弯。当母羊开到宝应县境内时,已筋疲力尽,终于倒地不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见前面的白马湖、高邮湖和洪泽湖,三湖相连,水网成片,已毫无干旱迹象,便面带微笑,闭上了美丽的双眼。人们为了纪念这对石羊,便把母羊走过形成的河取名“石羊河”。久而久之,说成了“射阳河”。
“石羊开河”的美丽传说传了一代又一代射河人,儿时的我很是为石羊夫妇为民造福、勇于牺牲的精神所感动,2018年,“射河传说”也被列为盐城市第四批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但神话毕竟是神话。据史记载,射阳河本是射阳湖水冲蚀而成的自然河道,年代日久,上游已演变为星罗棋布的荡滩,中游河床浅窄,夏秋水漫成灾,冬春舟楫难行。明万历年间,盐城知县杨瑞云疏浚射阳湖时开挖了一条入海水道,这水道也顺着叫“射阳河”。
在老家,射阳河是由东、南两水交汇而成(东为西塘河,南为海陵河),两水汇合,水面一下开阔许多,河水汤汤,一路向北。
射阳河,一川风物,两岸锦绣。风平浪静的日子,河面波光粼粼,银帆点点,水鸟蹁跹。春夏之日,撑一舟行于水中,眼前便是碧波荡漾,流光依依,两岸成片的芦苇,青翠欲滴,一望无垠,犹如一幅美丽的画卷。
二
射阳河的美,不止于水。夕阳西下,美丽的河湾里落满云霞,与村庄、与水天、与芦苇、与菖蒲,晕染成一幅四季油画。射阳河东入大海,由于入海处常年潮汐往来,海潮的顶托,在射阳河198公里的水程里,河湾相连,自上而下便有宝塔湾、许湾、蛤蜊港、千秋港、射阳港等许多港湾。“射阳河,八十八道弯,弯弯都是金银滩,棉花白,稻穗黄,虾肥蟹壮鱼儿胖……”如诗般的民谣也唱出了射阳河湾的富足与美丽。这些港湾,犹如镶嵌在射阳河上的一颗颗明珠熠熠生辉。当然文人墨客对河湾也不吝笔墨,留下了“河湾水浅翘秋鹭,柳岸风微噪暮蝉”“才到河湾分首去,散在花间不知处”等不少名篇佳句。
我的老家便在宝塔湾境内。
宝塔湾,从位置来说,当属射阳河的中上游(因没有明确的河段划分)。其名因河湾内侧有一千年古塔——朦胧塔而名。据传,朦胧塔建于唐朝。当年唐太宗李世民作战落败,一路逃难到此,一看前有大河,后有追兵,到宝塔附近,无路可走便逃入枯井,追兵看到井口结着完整的蛛网,就离开了。按佛教的说法,这是躲过了一劫。李世民登基后,为谢天恩,派尉迟恭在井上建塔,皇帝为龙,蛛网蒙龙,所以塔名“蒙龙”,误传误写为“朦胧”。
至于为何要在射阳河边建塔,老人更是绘声绘色告诉你:古时射阳河一带有条千年的巨蟒,修炼成精。由于它经常出来作孽,残害百姓,天庭便让神仙张邋遢从南方拉塔镇妖。因蟒巨大,塔身只能压着蟒头,蟒尾直通大海。当然传说并不足信,但童年的我是坚信塔下面有巨蟒的,由于塔身西斜,我也总是担心有一天宝塔会突然倒掉,镇在塔身下面的蟒蛇会再次荼毒生灵,为此吓得我常常睡不着觉。长大后,学到杞人忧天这个成语,才知道小时候的我同那个杞人一样幼稚可笑。
曲水有情,环抱为上。许是生于湾内,较之于河,湾之美则更令我难忘:春夏,一望无际的绿,层层叠叠,铺锦堆绣,令人心旷神怡;秋冬,雾气氤氲,静谧致美,河湾仿佛仙境一般。
射阳河是大自然的恩赐。“沿淮二月柳初芽,正适河鲜出水沙;户户农闲淘蚬子,未知饕餮又谁家?”河鲜中算蚬子最有名气——肉质细嫩,味道鲜美。记得儿时,每年春季蚬子上市,母亲上街总不忘买点蚬子回来,蚬子羹或者蚬子涨蛋糕,再放一撮农家人自家长的韭菜,那个味道鲜的至今让我垂涎。得到射阳河里的鱼虾蚬蚌的滋养,这里人家的日子过得也是有滋有味。如今河两岸的饭店更是把射阳河的蚬子为招牌菜,招引四方来客。每年春夏时节,远近的客人也都会驱车到宝塔湾一带,专程来品尝一下射阳河蚬子的美味。
三
射阳河,是流淌在心中的“母亲河”。富裕的河水无私滋润着两岸的土地,恩泽两岸的百姓,射阳河的儿女们也在这片土地上世代繁衍,生生不息。
人类喜欢依水而居,宽阔的水面平缓的河岸也为集市的形成提供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在宝塔湾附近的射阳河两岸也先后兴起两个集镇:河东的朦胧街和河西的永兴街。由于历史上两岸同属一县(阜宁),同饮一河水,口音也基本一样,且有舟楫往来,河东的朦胧街和河西的永兴街都被称为“朦胧街”。不过,随着河西永兴集市的兴起,河东的朦胧街便日渐式微。
永兴,历史上曾有“苏北小香港”的美誉。俯瞰,永兴街的形状与射阳河保持着一种古老的默契:河直则街直,河弯街亦弯。近观,主街不过是一条三米宽、千米长的“十”字小街,但因水陆交通便利,商贾云集,店铺林立,集市繁荣。如今河东河西经行政区划调整,已分属建湖、阜宁两县,但屋檐下悬挂的仍是“朦胧街”的门牌,就像一本发黄的书,记录了一段遥远的故事,斑驳的门牌也成为两岸人的情感纽带。
小街虽小,但也有曾经辉煌的时光。记得永兴集市以农历三八为集。逢集那天,人流从南渡巷与北渡巷涌出。窄窄的街市如一幅泛黄的《清明上河图》徐徐铺展:青砖小瓦的各类店铺,飞檐翘角;麻石青砖铺就的巷道,坚实温润;酒坊的蒸气携着粮食发酵的暖香弥散;江湖艺人的铜锣与看客的喝彩此起彼伏。水乡人赶集离不开船。于是一大早他们便摇着船,把自家种植的粮食和养的家畜带到集市买卖,贴补家用,不一会河岸边便人流如织,叫卖声、吆喝声不绝于耳。当然对我来说,最诱人的还是小街百货大楼玻璃柜面里的小人书和热气腾腾散发着浓浓甜香的米饭饼!
河水的恩惠远不止于市声。若哪家来了贵客,主人便摇一叶小舟荡至中流。渔网如云朵撒开,片刻后提起,青鱼、草鱼、白条便白花花地悬在网眼间。后来河湾有了搬罾,射阳河的青蟹河鲜便成了两岸村民餐桌上的家常菜。
四
一川秀水,积攒了浓浓的烟火气。在交通不发达的年代,射阳河也几乎成了宝塔湾人走出乡村,走进喧嚣城市的唯一通道。
在贫穷的年代,从未出过远门的我,正是从射阳河坐轮船去20余里外的东沟姑母家。
东沟镇位于阜宁县西南,是我儿时心目中向往的“城市”,建于康熙五十一年,因居民密集,市场繁华,被誉为淮东的巨埠。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苏北农村,公路交通还很落后,去姑母家要乘阜宁县城开往东沟的轮船。永兴是阜宁开往东沟航道上的一个中途停靠码头。在永兴上船,个把小时便到东沟。那时物价水平很低,永兴到东沟的票价差不多是2角钱。
轮船码头在永兴街的南首,记忆中,候船室是两间门朝东的泥墙茅草屋,在正墙面的中央有四个红色的仿宋字:永兴码头,而两侧的墙面上,则是用白石灰写的“农业学大寨”或“阶级斗争为纲”之类的标语。因是土墙草屋,即便是晴天,候船室也是暗暗的,空荡荡的屋内摆放着七八张长条凳——两头土墩中间木板搭成的,为候船的乘客临时提供一个遮风避雨的场所。
无风无雨的日子,轮船码头很热闹,难得一次出远门的机会,孩子自然高兴得在码头四处疯跑,或三三两两地在小画书摊或卖烂蚕豆摊位前窜来窜去,见孩子们垂涎,大人有时也会从口袋里掏出一两分钱,让孩子买几个散发着五香味的烂蚕豆解馋。
随着一声长长的汽笛,绿色的客轮便徐徐地驶入码头。航班是从沿着射阳河从阜宁开过来的,船舱大致分上下两层。为了能欣赏河两边的景色,我总是在跳板尚没停稳的时候便挤进检票口,选个下舱靠窗的位子坐下。客轮停泊码头时间很短,小商贩们连忙拎着装着瓜子花生紫萝卜的小篮子在窗口吆喝叫卖,印象中,小贩子的生意并不好——贫穷的年代,能坐船已很不容易,没多少人还舍得买瓜子花生消遣。快到开船的时间点,又是三声短暂的汽笛,接着便是船员抽回跳板,伴随着缆绳划过的一道优美的弧线,轮船便又徐徐地驶离码头。
繁华终似潮水退去。如今的轮船码头早已废弃,做成了石驳岸。昔日繁忙的取水码头再也不见挑水人络绎的身影,唯余水汪映着天光,静默如遗落的镜。
五
射阳河依旧奔流。在扑进黄海怀抱的瞬间,优雅地转了一个圈,划出了一座钟灵毓秀、人杰地灵的神奇小岛——日月岛。近年来射阳县地方政府以“海风河韵、水绿生态”为特色,打造出一个诗意栖居的现代桃源。随着经济的发展,为方便出行惠及民生,射阳河上架起了阜宁大桥、千秋大桥、阜建桥、海都大桥等数十座桥梁。
在老家宝塔湾,从20世纪90年代起先后兴建了朦胧渡桥和宝塔大桥。夕阳西下,立于朦胧桥头,逝水汤汤,倒映着宝塔的轮廓,诉说着两岸老街昔日的辉煌和岁月的沧桑。朦胧桥头送流水,宝塔斜阳几度红。晨曦霞光,射阳河一湾碧水与古塔相互辉映,于是有了朦胧十景之一的“断塔晴霞”。月明之夜,缓缓流淌的西塘河与海陵河在此交汇,东侧清,西侧浑,两股水流泾渭分明,仿佛有两个月影在水中晃动,于是有了“一河二水双流月”的奇观。
射阳河是永恒的叙事者,它记得石羊开河的远古传说,记得李世民仓皇的足印,也记得新中国第一位环保烈士徐秀娟踏入沼泽时荡开的涟漪。它的波浪里沉浮着自然风物的破败兴衰,闪耀着一个新时代射河人生活的日新月异和幸福美好!
当然,比起许多的大江大河,射阳河也许微不足道,但受河水滋养的儿女却对她充满了感情,在他们的心里,射阳河是宽广的、神圣的、是富足的,令每一个射河人引以为傲!
“黄色的向日葵,摇曳在射阳河的岸边。她用太阳的光彩,渲饰自己的颜色。”抗日战争时期,诗人莫洛随新四军来盐城,曾留下一首《射阳河岸上的向日葵》的诗篇。朵朵葵花向阳开。在向日葵的一片金黄绚烂的季节,我也仿佛看到射阳河一望无际的滩涂上,新生的芦苇正探出翠绿的笔尖,续写这条河永不终结的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