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园笔记

我一向不善于深思，对世事的理解也大多停留在粗浅的感性层面。然而，一次偶然的陵园之行，与建设者的一番对话之后，竟让我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对生命的豁达与从容，对世事的淡定与超然。

这一切，始于十余年前一个清明主题采访。那时，我在本地一家都市报做记者，因策划一组关于清明文化的专题，走访了几位民俗学者与陵园管理者，其中便包括这座陵园的创办者——倪先生。

第一次前往陵园，是在一个飘着细雨的春日午后。“清明时节雨纷纷”，纷纷雨丝，的确令人平添几许思念与忧伤。坦白说，我向来不愿轻易踏足墓地。并非因为胆怯，而是在我心底，那林立的墓碑与幽深的树影，总让人不由地联想到死亡，继而心生凄凉与压抑。

车向东行10余公里，拐入一条窄窄的水泥路。水泥小路蜿蜒向前，两旁树影清寂，雨雾氤氲中，眼前的陵园仿佛是位静默的哲人。

倪先生早已等候多时。他面容清癯，气质儒雅，谈吐简洁，偶尔流露出“海归”特有的幽默与智慧，全无殡葬行业常被人冠以的沉闷与“戾气”。

一番寒暄，一室茶香，拉近了主宾之间的距离。

他是一位有故事的经营者——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曾远渡重洋，阅历丰富。这从他办公室隐约的海派风格装饰中，亦可窥见。

“不妨先去园中走走，百闻不如一见。”倪先生微笑着提议。

不知何时，雨已停了。雨后的陵园，空气格外清新，花草树木青翠欲滴。阳光偶尔从云隙洒落，点亮一片片草叶与花瓣。放眼望去，宁静的树荫、整洁的草坪、愉快的花朵、精巧的雕塑与跳跃的喷泉相映成趣。不知名的鸟儿穿梭林间，啼声清亮；池边垂柳随风轻舞，宛如对春天的礼赞。

这里没有阴森的密林，也没有荒芜的土丘。整个陵园的设计，出乎我的意料——它更像一座艺术公园，让我原本对墓地的畏惧，在古典乐的缓缓流淌中悄然消散。

“墓地，是思考人生最好的地方。”倪先生的话引导着我走近一座座墓碑。陵园的墓碑都安放在阳光与鲜花之中。穿行于主题各异、造型多样的艺术碑林间，可见许多碑上不仅镌刻生平，还镶嵌着逝者的照片。是啊，昨天的他们，曾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而今，他们以名字的方式，留存于石上。生命是一张单程票，推着我们登上没有回程的列车。当红尘落定，每一个人都将悄然步入这座——“人生的后花园”。

“人生的后花园”，这说法或许带些黑色幽默，但却是每个人终须面对的真实。生命的列车终会到站，而当我们走进墓园，或许反而能领悟更多活着的哲理：放下名利，看淡恩怨，珍惜健康，珍爱生命中的每分每秒。

倪先生说，他非常喜欢休伯特·伊顿的《一个建设者的信念》。文中有一段话他始终铭记：“我在1907年元旦，决心建造一座与众别的墓园。它与其他墓地的差异，犹如阳光之于阴霾，仿佛永恒的生命之于死亡。我要倾尽全力，将‘林茵’打造成一座伟大的公园……”

这篇写于1921年的文章，穿越百年，仿佛依然回荡在这片土地。倪先生与伊顿遥相呼应，他不仅将这里建成安息之所，更将其打造成生命的纪念地，心灵的栖息园。

漫步陵园，生态化、艺术化、人文化的理念无处不在。我想，这与倪先生多年来一直探寻传统殡葬文化与生态理念的结合一脉相承。他曾赴法国拉雪兹神父公墓考察，那里已有三百年的历史。他见到一种生态葬法：将骨灰轻撒于草坪，不立碑、不掘土，仅以鲜花为记。三百年前的人们或许难以接受这样的方式，但随着时代变迁，我们对生命的理解与告别的方式，也在不断更新。

自那次采访之后，我竟喜欢上偶尔去陵园走走的习惯。尤其是人到中年。在那里，时光仿佛慢了下来，生命的真相也变得清晰。

一夜秋风，温度骤然下降，清晨看到一地的落叶，树上那有稀疏的叶子在风中瑟瑟飘动。“自古逢秋悲寂寥”，在这样的季节，我突然有了去倪先生建设的陵园品读秋的萧瑟、孤寂的冲动。

让我意外的是，陵园的秋季并不清冷，落叶缤纷，洒下一地的金黄。在古曲民乐衬托下，工人们在富有节奏地清扫凋落的叶子，让人感受到一种古典的美。“落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生命的轮回都有它的自然规律，每个生命的开始，都是为了美丽的相约而来，叶与树，花与蝶，人与自然，莫不如此。

日渐升高，那些依然倔强翠绿的枝叶，正默默接受秋天的洗礼。主题墓区里，墓碑静立，无人出声。阳光轻轻洒落碑身，温柔、安宁。或许长眠于此的人们，正享受生前未曾尽享的宁静。“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在这里，死亡并不令人恐惧。生与死，仿佛只隔一面墙，彼此对望，彼此理解。就像园中那组“六个小和尚”雕塑：他们双手合十，面容渐次淡去，最终融入永恒。

陵园文化，无论中西，都是人文传承中深沉的一章。一座优秀的陵园，不应只是逝者的安息地、生者的凭吊场所，它更可以成为人文旅游之地，甚至一个民族的精神家园。

生命终究是一段旅程，而死亡，不过是另一扇门。走出陵园，回望暮色中渐暗的轮廓，我明白，面对纷扰世间，更该保持一份淡泊与从容，静心聆听——生命本身的声音。

那一日，我空手而来，却满心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