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老家位于苏北大平原的射阳河畔。河水汤汤,哺育两岸,也催生了两个隔河相望的集市:河东的朦胧小街与河西的永兴小街。因同饮一河水,口音无二致,更有舟楫往来,联络紧密,久而久之,河东河西,便都被乡人统称为“朦胧街”了。
乡人说起此地,总爱在“街”字前,轻轻地缀上一个“小”字。这一来,是因这两条街市皆缘河而兴,方圆不大,称其“小”,名副其实;二来,这“小”字里,更浸透着乡民们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与挚爱。
小街的兴盛与集市的兴旺存在孪生关联。朦胧小街以农历三、八为集日。据载,它肇建于清光绪年间,算来已栉风沐雨百余年了。
街虽小,名头在苏北却甚是响亮,尤以河西的永兴小街为最。昔日,它占尽水陆之便,商贾云集,店铺林立,市声鼎沸。赶集的人流,东至黄海之滨,西抵淮安、涟水,南达兴化、泰州,北及灌云、徐州,辐辏四方,盛极一时,因而博得了“苏北小香港”之誉。
大江大水,是中国城邑古镇兴盛的区位优势。小街亦如此。若从空中俯瞰,小街的肌理与射阳河的流势保持着一种古老的默契:河直则街直,河弯街亦弯。近前看,主街不过是一条三米来宽、千余米长的十字小街。近些年,城市化浪潮奔涌,乡村人口外流,昔日繁盛的小街便日渐式微。后来,老街南首建起了朦胧大桥,修通了公路,为便利计,永兴集市便迁到了公路北侧,老街便愈发冷清了。
国庆长假,闲居在家,忽然接到同学华的电话。华是我高中同窗,算是永兴小街的“土著”。毕业后,她去了苏南打拼。三十载光阴,精明能干漂亮的她在异乡开公司,后来与苏南一个官宦子弟结了婚,扎了根。许是叶落归根之故,前几年她将生意红火的公司交予儿子,只身回到了这衣胞之地。
华的家在永兴小街北首。北渡口既废,我便只能一路南行,过朦胧大桥,再穿行整个老街,方能抵达。
二
过了朦胧大桥,再转个弯,便是永兴小街的南入口。时光斑驳了记忆,我在街头驻足,满眼已是陌生。
与不远处新集市的热闹嘈杂相比,咫尺之外的老街,巷道幽深,异常冷清。一眼望去,空无一人,恍然间,仿佛一步踏入了时间的另一头。下午两三点钟,秋阳暖暖的,一缕缕光从人家屋檐间洒落,愈发照出老街的古朴与沧桑。几扇脱了漆皮的朱红木门,默然紧闭,散发着沉静悠远的气息。真是一眼一梦里,一步一记忆。时光在这里仿佛凝固了,一切都还顽强保留着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模样。
我沿着巷道缓步前行,目光掠过店铺前斑驳的门饰,脚下是岁月雕刻得凹凸不平的青砖石板。我努力搜寻着脑海里的残留印记,思索良久,才依稀辨认出某处曾是百货大楼,某处是书店,某处是饭店,某处是喧闹的粮油铺子……老街的模样,便在记忆的深潭中,渐渐清晰起来。
记忆中的小街,是规整的“十”字形。窄窄的巷子两侧,挤着各类店铺,大都青砖小瓦,飞檐翘角。巷道路面或用麻石、青石铺就,稍偏的巷子则嵌着青砖。因巷道狭窄,每逢集日或春节,赶集的人潮早已将这里挤得水泄不通,摩肩接踵,是常有的景象。
紧贴射阳河西岸,是一条狭长弯曲的通道,那是农副产品交易的主要地段。在陆路不彰的年代,船是水乡人出行的主要脚力。船近岸边,竹篙随意一插,船还未停稳,那机灵的“开行”(经纪人)便已热情地迎上来,熟络地搭话:“大爷是河东的吧,怪不得面熟哩!”……
每年腊月,是小街最繁忙、也最有味道的时节。甜脆脆的红糖果子,软绵绵的芝麻大糕、鲜红夺目的春联喜子、各式各样的年画,还有那纸糊的灯笼、迎风转动的风车……林林总总,烘托出浓浓的年意。
而于我而言,小街留给我最深的印记,是沿街商铺里陈列的五颜六色的小画书(连环画),以及那热气腾腾、散发着浓浓甜香的米饭饼。每次上街,到永兴百货大楼买一本小人书,再到大楼斜对面的摊子买一块烫手的米饭饼,便是童年时代上街最大的享受与收获。老街的米饭饼,口感绵软,入口又香又甜,如今回想起来,仿佛仍能感到齿颊间残留着那缕余香。
三
朦胧桥头千古事,小街斜阳几度红。那时,连接射阳河两岸的朦胧大桥尚未兴建,赶集皆得渡河。
记得小街的南北两头各有一个渡口。我的老家位于河东朦胧小街北三里远的前朱庄,在公路开通之前,乡人要去阜宁、建湖、东沟,都是从北渡口过河,再从永兴轮船码头乘船,方可到达。
那时的渡船,是能容纳二三十人的木船。风平浪静时还好,若遇坏天气,风大浪急,景象便很是骇人。尤其船至中流,墨绿色的河水深不见底,水流湍急,此时若稍有差池,船便在河中打旋,险象环生。好在渡工皆是村里水性极好的壮汉,倒也并不十分担心。由于河面宽阔,水流迅急,为保安全,每年腊月逢集或风大浪高之日,渡工也会增至三四人。一声“开船”吆喝,橹桨并用,船便在吱吱呀呀的声响中,逆流而上。起初我也疑惑,明明码头就在正对面,为何要舍近求远?待船行至半途,顺流缓缓而下,稳稳停靠对岸码头时,我才恍然,深佩渡工们顺应水性的智慧。
在计划经济的年月里,小街自然成了我们孩子们的乐园。常常渡船还未靠稳,调皮的男孩们便猴急地抢先跳上岸,一窝蜂挤入大人们的缝隙里,让本就狭窄的街巷,更是密不透风。
“隔河三里远”。腊月逢集,人潮汹涌,总有人急着赶船。“逢桥须下马,过渡莫争船”,此时,渡公便会大声吆喝:“莫挤!莫挤!”说话间,偶见体弱者或老人被挤下冰冷河水,但即便落水,大都也是没什么争吵……
在老家人的记忆里,渡公顾劳其,是一位值得永远铭记的英烈。他生于1902年,是宝塔湾人。1938年5月的一天,适逢朦胧集市,东部水乡的农民携鱼带米,西部旱地的庄户人担粮挑豆,纷纷赶来交易。约莫九点钟光景,河西岸突然大乱,有人惊呼:“鬼子来了!”霎时间枪声大作,人群四散奔逃,射阳河东前往赶集的百姓如潮水般涌向渡口,情势万分危急。顾劳其甩掉上衣,赤膊操起竹篙,奋力撑船。船上的百姓见状,纷纷协助,扁担、箩筐皆成了划水的工具。当最后几十人尚未渡河时,日寇已包抄至渡口,罪恶的子弹倾泻而来。逃生心切的百姓纷纷跳河,不谙水性者在浅滩扑腾挣扎。见此惨状,顾劳其双目赤红,连忙掉转船头,逆险西返救人。码头百姓争先恐后攀援上船之后,岸上日寇厉声喝令返航。顾劳其怒目圆睁,猛然将船头拨向东岸,在弹雨中拼死疾驰。船上百姓终得脱险,然一粒子弹穿胸而过,顾劳其那殷红的热血,染透船舷,化作射阳河上永不泯灭的英魂。
那一次,日寇偷袭朦胧,奸淫杀戮,犯下滔天罪行,小街及周边不大的区域,便有千余间房屋被焚毁,两百余同胞惨遭屠杀。滔滔射阳河水,也为之呜咽,沉浸在无尽的哀恸之中。
屈辱铭记,岁月也不算久远。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连同那停泊在渡口的残破的木渡船,都默默见证着那段日寇烧杀抢掠的屈辱历史。
四
岁月流转,沧海桑田,如今的小街早已不复旧时模样。永兴百货大楼前,曾经门庭若市,如今却杂草丛生;昔日繁忙的永兴轮船码头,已寻不见当年一丝繁盛的痕迹;而那承载无数游子乡愁的朦胧渡口,也筑起了高高的石浜岸,再无舟楫往来……
然而,小街的人、小街的事,并未被时光彻底掩埋。这一带,因千年古塔而得名的宝塔镇,曾是一片红色的热土。朦胧小街周边,更是中共中央华中局与新四军军部曾经的驻地。
1941年7月上旬,日、伪军集结重兵,对苏北、苏中根据地发动大规模“扫荡”,企图围歼华中局与新四军领导机关及其主力部队。面对严峻形势,华中局与新四军军部周密部署反“扫荡”战斗。7月20日,日伪军一万七千余人,在飞机掩护下,兵分四路,从东台、兴化、合德、陈家港同时向盐城、阜宁合围。而在此之前,出于战术安全考虑,新四军军部已于7月10日主动撤离盐城。7月23日,刘少奇、陈毅等率领轻便机关,在沟河港汊间与敌人巧妙周旋。华中局与军部辗转迁驻吕北舍、任家桥、袁家桥、袁家庄、朦胧庄等地。据音乐家贺绿汀在《敌后散记》中回忆,那段紧张岁月里,陈毅代军长甚至曾在朦胧小街一位姓高的理发师那儿,从容地理过一次发。
终究,时光难敌。老街如一位步入暮年的老人,容颜斑驳,满目沧桑,在无边的宁静中细数着年轮,唇齿微动,仍执著地讲述着那些遥远的故事。
只是这样的故事,如今,还有多少人愿意静下心来,细细聆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