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壳

清明节陪父母回村里祭祖，祭祀完毕，总要在村里走一走。

小溪旁，柚子树开花了，雪白的花朵密密匝匝开满了一树，象下过雪一样。柚子花香醇厚而不浓烈，似看不见的香雾，一丝丝、一缕缕飘散在空气中，好闻极了。小时候的这个时节，小孩们总是整日在树下追逐玩耍、拾落花、过家家；小溪边洗衣的人也时常停下来，眯着眼深吸一口花香；担担子的阿叔阿伯们路过时也会放下担子，看看柚子花，相互攀谈几句。现在村里的青壮年大半外出打工，小溪旁只有几个小孩子跑来跑去拾落花。

我们一边走一边聊着家常。

我们家乡的小县城里把柚子叫作橙，方言发“攒”的音。用柚子做成的小菜叫橙壳。橙壳一直是我们姊妹们记忆中的美味。

记忆中，清早粥熟了，奶奶便拿一个小碟到屋里去装橙壳，我跟着。看奶奶先揭开砖红色的瓦碟盖子，再从黑陶罐里抓一小把橙壳，晒干的橙壳放进碟中有窸窣的响声，盖好盖子。低头看见我，笑着说：“古多妮又跟哩啵（小狗狗又跟来了）！”然后一手拿碟子，一手牵着我，慢慢走回桌边。我拿起一片橙壳，边玩边吃。酱过后晒干的橙壳象一把黑褐色弯曲的小梳子。果皮部分黑黝黝有光泽，仔细看还可以看到果皮上的小圆点，这是最硬，味道最冲的部分；中间宽厚绵软的部分颜色稍浅，味道鲜咸；最靠里的是原来果瓤部分，只剩下一缕缕的经络，有些透明的茶褐色，我喜欢先把它扯下来，细细的嚼，有一丝丝甜味。

去年立冬以后，柚子上市了。我买了两个，大大的，黄澄澄。剥开后，柚子皮里面雪白绵厚。于是想着来做一次柚子皮小菜。上网一翻搜索，买好各种备料：豆瓣酱、米酒、糯米粉、生姜、大蒜、小米椒。开始做了：先柚子皮泡水去涩；再加佐料拌匀入味；然后上笼屉蒸熟；再放在太阳下晒干。忙碌了好几天，成了！

姐姐尝一尝说：“好吃的，就是好象少一点什么味道。”爸爸说：“这是柚子皮，不是橙壳。”我说：“有什么不一样？”爸爸说：“当然了，你现在做的柚子皮是用冬天成熟黄柚子剥下来的外皮；以前橙壳是用夏天正在长的半大新鲜青柚子连瓤带皮一起的，你忘了？”

呵，我记得。夏末时节，村里人家不约而同的开始做橙壳。把木盆、木桶、宽大的砧板还有一叠大大小小竹编的圆簸箕都搬到小溪边。年青的后生挥着竹篙打树上的青柚子。青柚子那种又深又浓安安静静的青色，我一直记得。我们这群孩子在地上忙着追赶到处乱滚的柚子，送到小溪边给大人洗。嘴里用方言唱和着不知何时流传下来的歌谣：

橙树橙树，该节开花？

橙树橙树，春干开花。

橙树橙树，该节结果？

橙树橙树，热天结果。

橙树橙树，该节讨橙？

橙树橙树，寒天讨橙。

阿俚讨橙啵。把你一个马蜂窠！

婶娘们挽着裤腿站在溪水中，用稻草扎个刷把，麻利的洗刷着刚打下来的青柚子，洗完就在往常洗衣服的石板上安放好砧板，先切掉柚子蒂，再一切两半，接着便“刷刷刷”把青柚子连皮带瓤切成片，堆在大木盆里。老人们在边上看着，说些今年柚子是大年还是小年的话，过一会儿对后生说：“够了，别打了，留几个大起来寒天吃。” 后生放下竹篙，又忙着来到小溪旁，用木桶往木盆里装水，然后跨进木盆开始踩柚子，去籽、去瓤、去除涩味。边踩边翻动，踩了一阵子又得换水再踩。淘气的小男孩也想去踩，大人便说：“你这一身泥，不要踩脏了水！”最小的妹妹扶着盆边，仰头叫着大哥哥。当大哥的便腼腆的笑一笑，俯身撩水帮她冲一冲脚，拎进盆子里。小妹高兴得使劲跺脚踩，溅得一头一脸的水，引得周围人哈哈大笑。换过几次水后就要浸泡起来，隔天再踩，如此三天，捞上来控干水份再用开水泡一次，再控干水份，就可以准备下缸酱了。

酱橙壳用的黄豆酱是奶奶亲手做的，在酱缸里晒了一整个夏天，酱香扑鼻。泌过酱油后，就可以往酱缸里下橙壳了。橙壳在缸里酱一晚上，第二天捡出来排放在竹编的圆簸箕里，再放到低矮的厨房瓦顶上去晒。先晾晒2天，等橙壳半干了（这时候韧劲很大，咬不动），要放进木头饭甑里蒸，蒸到橙壳咬得动了，再拿出来晒。一连晒4、5天，每天太阳下山收回来，翻一面。橙壳终于晒成了，奶奶小心的把它收进黑陶罐，盖上砖红色的瓦碟盖子。

爸爸说：“超市买的豆瓣酱到底没有当年你奶奶做的黄豆酱味道正。那是一个慢工出细活的年代，样样都做到精致。”

再也找不回当年的味道了，我莫名失落，闷闷的。爸爸说：“慢也有慢的不便。当年我到城里去读书，要走60多里路，从天亮离开家，用布包两个饭团，一节竹筒装水，走到天黑才到学校。今天我们开车回来，才半小时就到了；当年有事写一封信，等到家里回信，都过去一个月了。现在我和小宝视频，相隔几千里，她唱歌、跳舞，听得见也看得见，跟在身边也差不多。现在人见过的、用过的比以前人几辈子都多。日子终究是越过越好了！”我说：“是呀，留不住的就记住吧。”

正聊着，拾落花的小孩们从后面相互追逐而来，一边跑一边唱：

柚子树呀柚子树，它什么时候开花？

柚子树呀柚子树，它春天里开花。

柚子树呀柚子树，它什么时候结果？

柚子树呀柚子树，它夏天里结果。

柚子树呀柚子树，它什么时候采摘？

柚子树呀柚子树，它冬天里采摘。

我来摘柚子啦！给你一个马蜂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