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了夏天,酷暑煎熬之时,我就想起了妈妈做的“御面”来了。而且,天气越热想得越厉害。
如今的夏天是越来越热了,很多地方动辄就是38、9度,超过40多度也多得稀松平常,晚上和白天一样的闷热难耐,真让人叫苦连天无处躲藏。许多城市采取喷雾洒水、设立避暑点、提供消暑药品,甚至开放了地铁站、防空洞,以及所有能想到的纳凉之所,供大众消暑。与此对应的是所有楼房外,如贴满了创可贴一样的空调,个个满负荷运转,蚊子般嗡嗡的叫个不停,为一室之凉还在不断地为酷暑加热。每到这个时候,别人会想到开空调,可我却更加想念妈妈做的“御面”了。
“御面”是一种跟凉皮子几乎一样的面食。虽然名字听着很小众,却有着悠久的历史渊源。相传“御面”是周太王古公亶(dan)父居豳(读bīn,现在的陕西彬县东北)时,为其夫人姜女首创。因为清凉可口而流传下来,并为以后建都咸阳、长安的秦汉隋唐各代的皇家所喜欢,成为御膳房里夏季常做的面食,故被称为“御面”。我的家乡位于漆水河下游,也是周王朝的属地,在《诗经·绵》这首记述周王朝起源和发展史的诗里,有“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古公亶父,陶复陶穴,未有家室。”意思是说,周人发祥于“土”,尽管古公亶父,带领先民挖窖打窑,却不能安居生存,只能自“土”迁移至“漆”了。这里的“土”和“漆”都指的是漆水河,只是“土”是上游,“漆”是下游罢了。古公亶父都搬到我们这里来了,“御面”自然也就带了过来。皇帝都爱吃的“御面”,老百姓当然也喜欢了。一旦融入了人间烟火,“御面”流传下来也就不奇怪了。
做“御面”是一个技术活,更是一个需要耐心的体力活。首先是洗面。将上好的麦面和成较硬的面团,饧好后放到大半盆的清水中,反复揉搓,将面团中的淀粉全部洗出来,直至剩下一小团如橡皮筋一样韧性极强的粗面团才罢。这块粗面团扯平摊到笼屉上蒸熟后,就是如海绵一样的面筋。然后慢慢地等着淀粉沉淀后,倒掉上面大部分清水,留下少部分清水与淀粉水搅拌均匀,就可以烧水蒸了。最后就是蒸“御面”了,用薄铁皮做成直径约四十多公分左右,深约五公分的平底箩,锅里盛上能漂起御面箩的水,大火烧开,然后在用油擦过的御面箩里加入一到两勺搅匀的淀粉,轻轻摇晃均匀,放到锅里,大火蒸三五分钟,提出来放到冷水上面稍微冷却后,就能揭出一张圆圆的御面皮来。然后就擦油、加入淀粉、蒸熟、揭出,如此反复,一张一张晶亮薄韧的御面皮就蒸好,一层一层的摞在案板上,晾凉后就可以食用了。由于御面大都在夏天做,不光做的人跑来跑去、气蒸水烫得满身是汗,烧火的人也是满脸灰尘一身汗。
御面虽说做起来麻烦,但确实好吃。凉透了的御面,三两张一卷切成细条,加上几块面筋,浇上事先备好的,用蒜泥、姜末、陈醋、细盐、香油、油泼辣子等调料和成的汤汁,清凉、爽滑、筋道、可口,色香味美,十分诱人,入口难忘,还可以消解炎炎暑气,难怪那么多皇宫贵族都喜欢吃呢。
小时候家里生活困难,麦面原本就少,细面就更稀罕了,加上妈妈既要下地干活,还得做家务,照顾我们七兄弟姊妹,很少有条件做顿御面吃。尽管如此,在每年新麦下来时,妈妈还会挤出时间给我们做一次御面吃。做的时候,妈妈要在前一天黄昏和面,连夜洗面,沉淀一夜后,第二天中午开始烟熏火燎地做御面。这个时候,我不是眼巴巴地等着,就是蹲在灶火里一脸烟灰地烧着锅。因为喜欢,经常一吃就是几大碗。尽管妈妈也知道 我们兄弟姊妹们喜欢吃,但由于细面太少,而做一顿御面可能要用去两三顿饭的细面,不是不能做,而是不舍得“浪费”细面,因而就没有了常吃御面的条件了。
没有细面,妈妈和奶奶偶尔还会做次醋粉给我们解馋。在我的家乡醋粉是典型的粗粮细作。那个时候,醋极少有买着吃的,大都是自家做曲子,自己用玉米、高粱碾成粗粒与麸皮做醅料,加入曲子发酵酿制,淋过醋后的醋糟,一般都做了饲料。由于粮食短缺,大家就用来做醋粉。妈妈和奶奶把醋糟晾于,用石磨或碾子反复磨碾,用细箩一次次筛出细面,然后按做御面的方法,做出一张张浅咖啡色中透着一点暗红的稍厚点“御面”,拌上汤汁,也很筋道爽口,并有微微的酸味,更加的生津开胃,这也是被叫做醋粉的缘故。因为一年也就做一两次醋,所以醋粉也不可能常吃。而且似乎做醋粉只有我的家乡那一片很小的地域,别的地方极少见到,几十年来,我走南闯北,也只是在新疆库尔勒吃到过醋粉,尽管做得薄韧精细,颜色也很像,就是没有妈妈做的味道。
除此之外,每到夏天妈妈和奶奶还会做一些清凉的饭,如浆水面、凉粉、搅团、玉米面饸饹等,总是尽可能地让我们兄弟姊妹少受点炎热之苦,多吃点饭。在那个物资匮乏、清汤寡水的年月,妈妈和奶奶以勤劳和智慧,巧妇常为少米之炊,想方设法地变化着我们碗里的花样,不仅让我们得以健康成长,也用那种从舌尖浸透到灵魂深处的味道,成了终生难忘的记忆,滋养成我的肠胃难以更改的习性,一辈子也改不了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妈妈来新疆带孙子,夏天里每到周末,就会问妻我回不回来,一旦听说我要回家,就忙着准备,不是做御面就是做凉粉。开始用点心盒盖做,因为太浅,容易烫手,妻子还专门满县城寻找,终于买了两个约二十来公分的小御面箩。这下子妈妈更加得心应手,每次一做就够我整个周末吃。妻子总是质疑,这能当饭吃吗?可在我心目中,这才是最好的饭。我只是怕妈妈辛苦,就劝她太麻烦了,少做点。妈妈总说,不麻烦。条件这么好,啥都是现成的,还不用烧火,再说两三个人能吃多少,一点也不费事。妈妈用辛苦,再次唤醒了我少年时温馨的记忆,激活了肠胃深处固执的习性。
后来,我到伊犁工作时,当时不管是朋友聚会,还是接待来宾,无论多大的席面,多高档的菜肴,中间都要给每位宾客上一小碗凉粉,很多人都不屑一顾,独我视若珍品,朋友们也知道我好这一口,纷纷把门前的凉粉让给我吃,结果常常是菜没吃几口,就被凉粉填饱了肚子。妻子经常劝说,少吃点凉粉,多吃点菜。每次答应的好好的,可一看到凉粉,依旧本性难移,立马原形毕露,忘得一干二净。这恐怕还是妈妈御面的效应吧。
如今,再也吃不上妈妈做的御面了。九年前,妈妈就带着她那馋人的御面、无尽的关爱和萦绕心头的味道去了天堂。每到夏天,我只能痴痴地望着被白炽般的太阳烧干净了的天空,回想着妈妈奔忙的身形和看着我吃御面时,满足而慈祥的目光静静地发呆。走过满街精致而热情的凉粉凉皮子摊店,却永远找不到妈妈做的御面的味道和沁心怡神的清凉了,只能任凭酷暑炙烤着身体和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