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我的精神导师周蓝烟
献给我心爱的薇薇安
“它是一个人与自己内心的真实对话,是向自己学习的过程,
是另一次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人生。”
今夜无眠
再次睁开眼时危乐乐还是在这片草地上,很奇怪,柔和的阳光、湿润的空气、层层叠叠的软得不像话的绿草,像是最初的家园,如同最后的故乡。
他正要去问道,寻找人生与世界的答案,并为此已经跋涉了三天。这样的自然景色实在让他醉心,他忍不住趴在地上,一下子睡着了。没有做梦的睡眠使他神清气爽,既然休息完毕,便继续走吧。一路向南会看见一座小山,山顶有一位活佛正在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布道,他有着最渊博的学识与最慈悲的心灵,能化解人生的一切苦难,所有人都能从他那里得到教诲。危乐乐出发了,每想到自己要去往什么地方,他心中就激起无限的喜悦。随便套上一段旋律,他唱道:
长寿或是名利我毫不在意,
不过是河水一淌而去。
现实还有思考是否有其意义?
人类总归要刻下真我的痕迹。
像饿着、渴了,我在赶路!
只有这件事我心甘情愿竭尽全部。
鼻子一酸,危乐乐重新看向前方,搜索下一个目的地。正前方的左边可以看见一条波光粼粼的河道,他走近了河流。
一个青年男子正站在河边,俯视着河水,看起来就好像是在盯着水流发呆。
男人也注意到了走到身边的危乐乐,眼前的这个男孩眨着大眼睛,表示着自己的好奇。男人忍不住露出笑容,回答他道:
“一直以来水总能给我很多思考,刚刚我是在想,待我们从河水身上学走了能想到的一切,未来人们是否会提出这种观点——事物的本质就是其本身,而不在于人们堆积给它的其他含义,它所呈现的表面就是它想表达的。”男人又接着说,“我的名字是周蓝烟,只是在闲逛而已,很高兴见到你。”
交换完名字后,周蓝烟问危乐乐要去什么地方。危乐乐看着眼前这位大人的表情,他感受到了一种无条件的信任,在周蓝烟眼神的鼓励下,危乐乐顿了顿,组织着语言,慢慢倾诉:“几天前的一个晚上,我正在刷手机,突然就不想点开任何一个软件了。手机发出的白光刺得我眼泪直流,我干脆关了手机。之后我怎么也睡不着,就好像抓住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我突然想低吼两声,但我不能弄出声响,也没法出去散步,0.9米宽的宿舍床铺把我折磨得发疯,尽管第二天一早还有很多要做的事情,但我还是很固执、很任性地想知道:是什么把我吊在世间,而我又该怎么继续?这个问题让我悲伤无比,我很迫切想得到一个解答,想给我和一些人寻找一个答案,所以我决定去询问那位被人们称为无所不知的活佛。”
“在这中间呢?你想要知道答案,于是出现在了这里。你记得你是怎么来这儿的吗?”等他说完,周蓝烟关注到了另一个问题。
危乐乐恍惚了一下。“记不清了。”
“好吧。危乐乐,想听听看我的想法吗?”周蓝烟示意危乐乐看着他的眼睛,“当世界突然安静,再平静的人内心也会变得喧嚣。而找到解答的方法很明显,你看。”
周蓝烟从他的斜挎包里拿出一本纸张颜色已是深黄,书角有大量磨损的古书。
“这是一本古籍。”周蓝烟刺啦一声把它从中间撕开,“你的内心有什么波动吗?只要回答有或者没有。”
“有点。”
“这是一千美元。”周蓝烟重复上面的操作,把它也撕了,“你的内心有无波动?”
“没太有。”
危乐乐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在自己心中人类文明的财产会胜于现世的金钱,而这一次对内心的挖掘只是用了一个小小的实验!
周蓝烟接着说:“无论我怎么说,你的想法与举动并不会有变化,但当一件事情发生,不用言语你便马上可以理解一切。去体验吧!你现在做得对,你已经走在路上了。直面它、思考它。看、做、听、想,反正不要保持原状。不管它是你喜欢的或者讨厌的、不合潮流的或者一时冲动的,只要保持适当的尺度,你可以选择闲逛或是痴狂,无论得到的是痛苦还是幸福,感受所有本就是人天生具有的权利。在死亡来临前品味与解读它们,然后找到自己的答案。”
周蓝烟提出务必让他与危乐乐同行,危乐乐答应了,他们向下一个目的地走去。
远方的月亮
太阳把光洒满地面,绿草都被镀上了金边,阳光驱走世界上阴冷的色调,把温暖百分之百地传递给人间。危乐乐和周蓝烟都十分享受这样安静闲适的光景,他们边聊边走,不一会儿傍晚降临,灰蓝色瞬间侵蚀了所有的事物。危乐乐搓了搓手臂,没来由地有些悲伤。
“我猜你背包里一定有一把手动帐篷。”周蓝烟说。
危乐乐朝后面摸了摸,鼓起来的形状酷似收起来的帐篷,拉开背包拉链,里面确实是一顶帐篷,危乐乐把它递给了周蓝烟。
“是很棒的款式呢!”周蓝烟说着抽出了所有的零件,把它们一字摆开,“搭帐篷只用简单的三步,首先找一个背风处,将底帐平铺在地上插上四枚地钉,布料短边正对风来的方向,这一步交给你。”
危乐乐抬头望着连绵的小山,无树挡风的山顶自然不作考虑,两山中间也有加快风速的可能,他走向背风的一面。往高处走上几步,眼前恰是一块安全的平地,危乐乐把底帐放下摊好。地钉意外地好钉,只要用鞋一踩很顺利就钉进去了。
这时周蓝烟上前操作了第二步,把接好的两根钢条插入内帐撑起帐篷。第三步把外帐往上一套,绷紧账面,打好剩下八根地钉,几番调整下,一个还不错的帐篷就支起来了。
睡在自己搭的帐篷里,危乐乐有些激动,他问周蓝烟是不是一名老师,周蓝烟说是。
“就是觉得你很有耐心,一步步引导我,自己明明会搭还几乎都交给我做。”危乐乐向他解释。
实际上,危乐乐非常喜欢这位周老师,他几乎满足了危乐乐所有对于老师的幻想。并不只是说他亲切、理解学生什么的,而是危乐乐可以想象到,他的学生从他身上学到的,不仅仅是课内和课外的知识,还有自信、强大的内心和通过思考解决问题的能力!危乐乐好像听到了周蓝烟在心里这么对他的学生们说:“你们要从我身上拿走所有的品质,然后自信地走出去创造自己的幸福。”
周蓝烟盯着顶棚,想到了许多画面,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他对危乐乐说:“教师,这是一份互相传递幸福与希望的职业。我为他们走出压抑而高兴,我以他们为荣。”
危乐乐没有完全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他突然想,现在正是五月份,一名老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危乐乐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离家很远了,他并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也不知道活佛所在的地方叫什么名字。想着想着他困得眼皮打架,闭眼睡了过去。
布满整片天空的星星让人以为回到了童年的故乡,没有人造灯的污染,没有备忘录里明天的事项,只有伸手就能抓到的萤火虫,只有月光照耀下身边人的脸。而夜空中,星星包围着月亮,月亮陪伴与守望着星星,亘古不变。
海边的女孩
“周老师,我有时会突然觉得:现实没有意义,思考毫无价值,一切归于虚无。”危乐乐叫“周老师”已经叫得十分自然了。
“其实在我心中我把你当作一位少年朋友,但你称呼我什么我都会答应的。”接着周蓝烟说出了他的看法,“虚无也是人生的一种解法,甚至未必不是真理。在这个前提下,人类要怎样继续,这只取决于每个人自己,友情、爱情、陌生人的善意,哪怕是虚假缥缈之物,任何可以将你留下的东西都能当作意义。孩子,只有死亡不该是第一时间考虑的。或许你曾发现了社会的阴暗面,觉得人由恶欲组成,那么通过教育改变社会的恶,就是我选择的道路,也是我找到的意义。”周蓝烟看出了他想问的是什么。
带着喜爱与敬爱之情,危乐乐倾诉着他的忧愁,分享从未言出口的奇思妙想。周蓝烟和他一起思考,有时会更正他的想法,有时也需要思考很长一段时间再回复。
不知不觉间草原被他们甩在了身后,面前是一片海边的淤泥地。这次他们看见了一个女孩。
女孩表现得很平静。她向水边走去,踩着海水轻快地转了一个圈,坚定地继续向前,任由海水浸没身躯。小小的灵魂一跳,拥向无限。
当两人迅速跑到她刚刚站立的泥滩时,女孩已不见人影。他们同时没有犹豫地扑向水中,却见女孩自己把头伸出水面,一点点把自己移回了岸边。
危乐乐支起了帐篷,周蓝烟生了火,女孩埋头烘干衣服。等他们也坐下,她抬起头红着脸道歉:“谢谢你们,我没有注意到背后有人。你们误会了,我不会待在海底的!总之,对不起。”女孩着急地想要解释清楚。
“我们没关系,你没事就好。你接下来有要去的地方吗?”周蓝烟对她说。
女孩回答:“不知道,我就待在这里,没人来找我。”
她顿了顿,还是犹豫地开口了:“你们也要踏上那条孤独而无望的路吗?”
奇怪的说法,但危乐乐还是点了点头,简略地说明了他们的目的。
“你们难道看不到这个时代的高塔稀碎的吗?”女孩表情严肃,“我们站在一座快倒塌的大厦面前,没有人高声说出真相。这是一座良知的巨塔,从它很久以前出现起就弊病丛生,还不断产生新的问题。有人在尽力缝补与扶正,但这是不够的!太多的人意识不到要完善自己,只任由人类的劣等基因把他拉入乌合之众的漩涡,从一件件小事到最后酿成大的事件,再到我看不到新的人去修补它,每个人都报以沉默。在这种情况下,我一点儿也不认为你能找到答案。”
危乐乐被这话吓到了,转头望向周老师,发现周蓝烟也同样惊讶地看着他。
一时无人答话。女孩冷静了下来,解释起刚才发生的事情。她想试试水中窒息的感觉,并没有游得很深,想象着水流灌入肺部与耳膜而产生的撕裂感与烧灼感,因为怕痛,所以没一会儿就出来了,这才发现面前有两个人。说到这她不好意思地抓了下头发。
危乐乐咽了口口水,只觉得有些魔幻。确定了女孩心态非常稳定后,两位男生让出帐篷给她休息,危乐乐急切地找到周老师交谈。
“她应该经历过很压抑的时光,我们不能代替她与世界和解。”周老师安慰他,“不用担心,你可以把她看作一个坦言自己负面想法的人,可能讨厌什么就会说什么,这我也是第一次遇到。我想要她明天和我们一起走,不知道你能帮我一起劝她吗?”
最思念的日子
周老师的猜测果然应验了。第二天早晨,危乐乐谈到善与恶的判定问题,见薇薇安表情不太好,问她是不是想说什么。薇薇安回答:“我不想听这些反复翻炒的无聊问题。”
薇薇安,这是女孩的名字,昨晚她忘了自我介绍,也不排除是她认为交换名字没有意义才没有提。在两位男生提出同行请求后,女孩很快同意了,她的原话是:“在哪里、做什么对我来说都一样,只是我的话会冒犯到你们,我还有些比如自言自语之类的毛病……”危乐乐当时也立刻接话:“没问题,我们不在意,甚至很乐意听听看,还请不要有所保留。”
时间回到现在,危乐乐尴尬了一瞬,又想这问题确实老生常谈了点。反思了自己片刻,他询问:“你还不喜欢些什么?”
薇薇安真的思考了一下,皱着眉头说:“我讨厌吃冰箱里冻了十几天的肉,讨厌任何人显摆自己,讨厌大声地交谈着无意义的话题,讨厌没有礼貌,讨厌被占用时间,讨厌形式主义。我可能有博爱缺陷——这个词是我自己乱造的,意思是我愿意为人类这个概念献出生命,但内心……”
危乐乐插话:“讨厌每一个人,听出来了。”
薇薇安点头:“毕竟每个人都有缺陷。”
危乐乐本来就因为和周老师的聊天的中断有些不爽,现在这断言又无意间刺中了在他心中完美的周老师的形象,危乐乐突然冒出了一种要维护周老师的使命感,他带着一点讽刺的意味说道:“那你有不讨厌的东西吗?”
这下薇薇安听出他的意思了,反击道:“我不讨厌失败、后悔,也不讨厌愚蠢,暂时只想到了这么多。”
那自己讨厌的事就一下子说了这么多,危乐乐在心里吐槽。
“还有我绝对不会讨厌被人在心里说我坏话。”薇薇安抱臂,对危乐乐微笑着说,“小屁孩。”
“你看着也比我大不了几岁!”
路途上有趣的斗嘴变多了,只有在这时,这两个小孩才像孩子。与薇薇安交流的过程中,她展现出一种冷静的漠然,却也不是事不关己的感觉,就好像她明天就要去死,所以请你不要用那些人造的概念去烦扰她。
三人这样走了几天,离活佛所在的那座山已经很近了。而布道一周后才结束,时间还算充足。他们再走近些才发现,这其实是一个大湖中央的岛上的小山。湖面绵延几百里,水天相接,望不到尽头。他们分两路沿湖寻找,终于看到了一条小木船,三人站上去十分拥挤,船的负担很大,有极大的安全隐患。无论如何,船只能坐两个人。
你的选择
在某一段时间,薇薇安翻阅了很多严肃文学的小说,她早就得出了这样一个看法——只要增加一个导火索,人类的丑陋就暴露无遗。
她警告危乐乐:“你必须谨慎地做出选择,这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一件小事,是有人在逼迫你只能选择其一,我甚至怀疑岛上会不会有什么只准一人通行的门。”一旁的周蓝烟却少见地没有说话,只是把目光轻轻地放在远处的岛山上,可以依稀看见庙宇的尖顶。
危乐乐也很痛苦,他能感觉到这一选择关乎一个重要的决定,带谁一起上船?或者说,把谁抛弃?周蓝烟什么也没有说,这是告诉他必须自己做出决定。
相当长的过去了。“我和薇薇安各自向河岸的两边走,乐乐,等你想好后追上你选择的那个人吧。”周蓝烟终于说。
他看着危乐乐的眼睛微笑,鼓励他道:“刚见面时我说,我们不能保持现状。答应我,你会带人上岛对吗?”危乐乐用劲点头。薇薇安也轻轻点了一下头,转身朝一个方向走远了。
危乐乐没有去看两人离开的背影,他的脑子里面就如一团糨糊。事实证明他并没有成长到可以冷静地判断清楚的阶段,给他再多时间也无用,不能再犹豫了,想起要把一个人带到终点的约定,危乐乐向一个方向奋力跑去。
终于追上了。“周老师!我……”危乐乐猛喘着气,泪水毫无准备地涌出,“我不会。”危乐乐没有做出决定。
周蓝烟叹了口气,他心疼地看着眼前的男孩,心中也是和男孩同等的悲伤。“别害怕乐乐,我支持你的任何决定。因为是你,你会把每个选择变成好的结果。在我心中,一个人可以舍弃他的期望,但绝不能丢了自己。他人记住的是你未来的成功,但自己记得的,是如何出发。”
这时天空突然变得阴沉,乌云滚滚,像是尖牙的巨兽在云层间张大了嘴,地面上有起风的趋势,谁都知道在风浪中划船会发生什么。
危乐乐束手无策之际,他的耳边重复着一道道陌生的声音:“就算没有他,你也能走得很好。”再抬头时,他看到周蓝烟的身体在慢慢变淡,眨眼间就不见了,就像几点墨水滴在泳池里,手一搅便消散了,仿佛从未存在。
周蓝烟消失了,风也停了,四周非常安静。危乐乐完全没有想过这样的结果,一瞬间不只是啜泣声,连呼吸都止住了。
“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真想去死!”
“那你就去死啊!”薇薇安也吼了一声,“既然你需要他,为什么不干脆带他走!伪善的混蛋。这不是你选择的,所以就没有人会怪你了吗?只要等在那里,痛苦地纠结,这样责任就是你说的什么乌云、巨兽和恶魔的了。”
“不是的!我没有这么想!”危乐乐喊道。
“那就是你没有抛弃我的勇气。”话说出口时已经无法收回了,短暂的沉默后,她还是决定开口:“而周老师会理解你,最重要的是他不会怪你。”
危乐乐被震惊到了,似乎事实就是薇薇安说的这样,会不会他的内心就是这样想的。他把嘴张了又闭,最后因为害怕看她而低下头,只是沉默着。
薇薇安气不打一处来,干了一件她也没干过的事,她猛地拽起危乐乐胸口的衣服,没有吼,只是带着哭腔说:“至少你现在还有我。我们走吧。”
我只是痛失所爱
危乐乐和薇薇安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抵达了岛上,整座岛一片漆黑,两人商定明早再开始登山。他们在船上不知疲倦地划船,危乐乐一架好帐篷就一起熟睡过去。
外面昏暗无比,夜色化为野兽潜伏在帐外,原始的危机让人本能地瑟瑟发抖。
没有谁能来点一把火,
因为我没有抓上他的手。
这一句摘自危乐乐后来写的回忆笔记。
危乐乐梦见了周蓝烟,在广阔的蓝天之下,周老师站在他的肩膀旁对他说:“我把我的一切尽数掏出,请你把它们全部带走,你应该比我站得更高。”记忆中的周老师永远近在眼前,但现在危乐乐的身边没有他,他好嫉妒天上的星星,为什么他不能拥有一个月亮。
第二天,他们找到山脚的入口,沿着断断续续的台阶向上走。山只有几百米高,几十分钟他们就到了山顶。最后的路是一架长长的铁索桥,几阵风吹来,木桥随风摆动,粗大的铁链被撞得哐哐作响。
相比之前的事,这没有什么可怕的。危乐乐走上前去,踩住桥面,却见薇薇安没有动作。她刚刚是站在了桥的一旁,一边这样想着,危乐乐转过头,看见薇薇安不动声色地挡住了一块指示牌。危乐乐脑袋里警铃猛响,侧身去看,上书四个大字:限过一人。
这也暗示着一种选择!危乐乐急切地看向薇薇安,眼前的女孩担心来不及一样地开口:“昨天的事对不起!看到恶是我最擅长的事情,我的臆测不会是你的最终看法。你千万不要死。”
马上,她的身体猛地抖动几下,令人头皮发麻的敲击声炸开在耳边,她的骨头发出断裂声,整个人随着左腿一折重重摔倒在地上。敲打声、碎裂声从她身上接连传出,皮肤迅速如旱田般布满不真实的裂隙。危乐乐在听到声音时便已猛冲回去,跪在地上,托着后脑勺扶起她的身体。痛苦并不肯一消而散,它硬要折磨着女生。
薇薇安伸出手触碰乐乐,张开嘴还想说什么,偏偏这时她的身体又忽地化成了一滩黑水,死死粘住了地面。四周再次陷入了死寂,危乐乐跪了很久,他盯着这块黑色痕迹,又环望整片天地,只觉得无比荒谬。最后女孩的脸上没有痛苦,也没有留恋,地面上的黑泥在危乐乐手上留不下一点痕迹。危乐乐嘶吼,他痛苦地揪头发,朝地上猛地一磕,把脸摁在地面上哭泣,泪水砸进土里。
危乐乐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过桥的了,他没有思考任何事情,回过神来时已经站在了殿前。他拍了拍门,里面没有回答,危乐乐推门走进去。
一切未晚
四面墙上有序排列着壁龛,其中间全部端正地摆放一支正在燃烧的蜡烛,塔内部中空,每层都是一样的构造,蜡烛的火光闪烁着,连成一片一片的光线,伴随着稳定的敲击声和金属碰撞声浮动。危乐乐向前看,正前方的莲花座上摆着一座佛像,它的前面是摆放供品与香烛的长桌。中庭一条笔直的通道,通道两边密密麻麻地放着整排整排的拜垫,上面跪满了看不清样貌的人。
活佛就跪在最前方,他的肩背挺得笔直,重复地念着一段心咒,手上还转着一串佛珠。
危乐乐在门口桌子上取了香烛,放好钱,把它们点燃插好,尊敬地对佛像行了三拜,然后向活佛深深鞠躬:“弟子危乐乐,求大师解惑。”
大师仍念着心咒,没有回答他,危乐乐再鞠一躬。“弟子危乐乐,求大师解惑。”
大师又念了一个循环。高台上的佛像注视着下方,慈祥的表情不会变化一丝一毫。
我现在要干什么?就这样出去吗?那周老师和薇薇安算什么?这比不上周老师,比不上薇薇安,他却为了抵达这里失去了他们!
危乐乐拉起一旁的人想询问,却只抓住了衣服布料,刚才的人群竟只是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撑起的衣袍。随着真相的被揭露,人群不见了,乐声也停了。
“你并不信佛,心中的圣地自然无人跪拜。”活佛解释。
“你是圣人吗?”
“你要找的答案并不在这里,勿继续在梦中自欺欺人。我亦只是你心中对圣人认知的化身。”
这一切是梦?是了,危乐乐回想,身边的事物随他的心境发生变化,连眼前的终点都是他自己预设的。与周蓝烟和薇薇安的交谈,就像是他在与自己对话。他们的思想相似,就像是同一份理念经历过不同的人生过程,形成了差异的理解,就成了不同的人。
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说:“梦是一个人与自己内心的真实对话,是向自己学习的过程,是另一次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人生。”他们就是他自己。是善与恶的两端吗?确实可以把人分开为善与恶,也有人将其分成人性与兽性,但他这样的更像是内心里真实的他、外在表现的他与他想要成为的理想人格,即本我、自我与超我,也可以理解为过去、现在与未来。
可他怎么会想伤害他们呢?在第一道关卡他抹掉了理想,第二道难关时他打碎了自我。
危乐乐想明白了。“是我半路把他们弄丢了,在人生的旅途中、在外界的胁迫下,我把他们忘了。”
大师说:“梦快醒了,快回去吧,他们二人给你的话还没有讲完。”他讲完便要离开。
“我要怎么找回他们?”危乐乐问。
“回忆起故事,再一次重塑他们,就是这样。”
“我很感谢。”
“谢你自己干什么?只要你不会忘,那就永远不会忘。”
送别周蓝烟
他记起了这座村庄。
村庄里有整块整块的翠绿的稻田、金色的油菜花、茂盛的竹林和绵延万里的矮山。湿润的空气中是泥土的芳香,一如初见。
学校建在小山腰上,一共有两座建筑,其中一座是两层各六间的教学楼,分别是小班、大班、一至六年级的教室,上下各一间办公室,厕所建在教学楼外边。虽然都很小且简陋,但仍备上了借书室和电脑房。往山高处走是礼堂,舞台下面的木桌木椅构成平时的食堂。操场几步路就可以跑完,没有任何一个孩子会认为学校不好,每一棵树、每一条排水渠、每一处房檐下,全是玩耍的乐园。孩子们穿过竹林,沿着家中长辈扛着石灰和沙子抹出的小臂宽的水泥路,上山、下山去上学,再上山、下山回家。
周蓝烟是五年级的班主任,负责教语文和英语,再加上音乐和美术。这很常见,他们的数学老师也教科学,同时还担任校长一职。
今天天黑得太早了,暴雨比想象中要大上十几倍。学校前的大路整个被水淹了,与两边同样被淹的稻田一起拼成了一个湖泊。孩子们出不去,大人进不来,偏偏雨没有任何变小的迹象,雨珠猛砸在木窗上,门缝早就渗进了水。
每一位老师都分往了一个班级,负责维持教室秩序。五年级教室里的墙壁上贴着颜色不同的奖状,学生们没有吵闹,全都专注地看着讲台上的周老师。周蓝烟安抚大家不必担心,随后说:“在等雨停的过程中,我教大家一首新歌。”一听到新歌,所有人无不露出兴奋的表情,有几个同学显得非常激动。
周蓝烟在黑板上写了两段文字,然后写下歌名《送别》。他开始唱: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简单的旋律很容易记住,大家很快学会了,也跟着唱。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刚刚激动的孩子大声领唱,另一个孩子带头拍着手掌和桌子,所有人都跟着拍起来。
“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
“周老师!谭晴晴说她会几段舞,很合适这歌!”有同学举手。周蓝烟看向教室右边:“这边的同学我们把桌子拼在一起,给谭晴晴腾出一个空地好不好?晴晴,快来。”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隔壁班的同学们也唱起了《童年》,在整个校园的孩子的歌声中,雨过天晴。
所有人都安全回家,周蓝烟目送每一个人走进初中,这个班级的孩子好像知道自己的能力是什么一样,有人坚持唱歌作为特长生被录取,有人进入体育队,有人绽放了对古代汉语的无限乐趣,他讲到他的老师曾对他说“好知者不如乐知者”。这个班级里没有走出一个坏学生,不如说在他们的老师眼里就没有好坏学生之分。后来有人评价,周蓝烟老师的教育,没有任何要筛出成绩好的学生的意思,他做的只是反复地家访,然后“授人以渔”而已。
薇薇安,薇薇安
注:“薇薇安”拉丁语义为“生命力”,印度语义有“我爱你”的意思。
“外面是震天响的吵架声,我一个人缩在房内,只由得这响声把我震得七八碎。谁能让世界稍微安静一点?哪怕一点点。”
薇薇安不是什么天生恶种,就像没有任何一个学生该被说成是“没救了”一样,她只不过是浸在家庭无名的怒火与每日的哀叹中,又久久无法忘记那些由人心的黑暗酿成的惨剧,慢慢地封心锁爱,情愿孤独终老。
她认为不值一提的伤心也有表达的权利,如果要形容自己,她会这样写:
苦痛加诸我身,吞食不被爱的苦果。
扯断情欲的锁链,隔离糟污的愚蠢。
厌弃地狱与天堂,淡漠名利与幸福。
灵魂化为混沌之灰,
光与暗相背,善与恶紧依,二万五千日不休。
被接到父母家后,她一直在与家人的不理解中度过,一次次靠近的结果是反复被伤害。尝试久了,甚至觉得为什么自己需要理解。你说只有被理解,才不会时刻觉得孤单,但被理解偏偏稀缺。薇薇安安静地听着前排同学那好似故意的大声交流,每一句父母的关照都是刺向她的尖刀,逼她用什么来证明她的可怜。
今天争吵再次发生,她的家人证明着她的过错,让“你自己负责”。她哭,母亲一看见眼泪就疯了一样地发火,提包冲出家门。她跑,父亲以亲切的口吻让她把门打开,或是撞开反锁的门恐吓她,最后叫嚷:“送你回去!送你回去好吧!”连她逃进梦里,她的家人在梦中依旧窒息。她看到鸭子在交配,人类像肉块在地面上爬行,水在无数个角落里循环最后被喝进嘴里。
她攀阶冲上高楼拥抱云彩,一跃而下投入海洋,说爱怎么就如此可望却难得。“撞墙但是没晕的感觉很恐怖,世界突然模糊,眼前有重影,整个天地都在颤动,无法思考,你却感觉不到疼痛。”她失望地意识到自己真的是孤身一人。“身边的人都是权衡价值的投资商。你成功了,他们赶着上门强抢分羹。你失败了,他们乱嚼舌根当笑话,然后用结果推过程。”她沉默地看着高声的争吵。“我听着人们评论表演者的德不配位,而观众又何尝德配过位?复刻暴行,发泄情绪,对善、美与荣耀仗着匿名去踩上一脚,用恶俗的罪行证明人的底线还可以一再拉低。我不懂,人类的无道德是从无道德的那一代死后结束,还是下一代人长大又会变成如此?”
她的心态从“骗老人小孩的救命钱!让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更加绝望,他们真的不会良心不安吗?”变成“人本就贪,没有下限。”
薇薇安远离人群,按照她的说法是:何必要改变自己的感受去迎合他人?他们说的可能和真相完全不一样,视频剪辑和舆论甚至可以扭曲真相,把显而易见的答案都变得模糊。而且,那群人真的是你想满足的人吗?我的道路上有几个人就够了,总有人会与我共鸣,你的真情流露只能戳中他们的心。世上原本就不存在感同身受一说,还妄想遇到的人都可以做到。听他们说、吵、怼、骂,观察谁是在表达,判断哪些是应该听取的。
时代本就是一场癔症,每个世界都平等的痛苦,她只是在普世的规则下寻找不知其究竟是否存在的解脱。
故事仍在继续
“结束痛苦的方式是放弃思考?”危乐乐震惊地看向薇薇安。
薇薇安点头说:“不言而喻,自己别挣扎痛苦就会减少。”
危乐乐陷入思考,曾经有一个萍水相逢的少年对他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少年不赞同人类有太多思考,他说不要去过于思考未来的人生,活在当下才是最重要的。我们不是为了意义去寻找,不是为了意义奔跑,更不是为了意义而生活。
危乐乐现在不认同了,他相信,若万万人中有一人以其短暂的生命验得了一句亘古的真理,那也是人类的幸运。何况对于危乐乐而言,他本就脱离于这个世界。明明是万众把他逼上艰难的求索之路,毫无任何随波逐流的意思。
认识了薇薇安与周蓝烟后,他更坚定了这一想法。有一种说法是,只要你记得他,他就永远活在你的心中。如果最后一个人忘记他了,他的存在也就被彻底抹消,对于周蓝烟和薇薇安来说更是如此。
“我不会停下,我还没有找到答案。这是我的梦,决定权在我,我要拉回那个在梦中反复自杀的女孩,哪怕是满树苦果,我们也会从伤心中挣出。我还没有成为那个想成为的大人,我要再更多地去了解,把细节一点点填充,让想象变成现实。”
危乐乐说完,有点担心地开口:“那么要结束了吗?”
周蓝烟笑着说:“就像你说的,没找到答案就不算是终点。我们还会有无数次重逢。记得那本古书吗?一个人做不到,就去久远的文化里寻找吧。你应该向古今世界所有人学习,吸收更多的矛盾的观点。而且,关于意义,羁绊也未必不是你最后找到的意义,这可以让你的梦中也出现他人的身影。”
薇薇安接话:“我一直很高兴你们没有劝我原谅。我说我看到的只有恶,但这不妨碍我相信你们会把世界变美,我希望我能看到这一天。梦境不给人挽留的机会,回忆终究只是徒劳,这不是可惜的事情,情感体验的命运总是如此,人活一世也不过是大梦一场。人本来就是在睡梦中诞生,要于睡梦中死亡,最终闭上双眼那一刻,也不过是重回故乡。但放心吧,你不会遗忘,这不是梦,这本就是你的东西。”
接着危乐乐听见自己说:“我会继续求索,保持否定与质疑,我不担心迷失,因为我的前方——”
“有周蓝烟。”这是薇薇安的声音。
睁开眼睛,黑暗中有一道微光,危乐乐花了几秒钟意识到这里是寝室的床铺上。他转过身打开手机,时间显示4:16,他睡了一个多小时,但梦到了很重要的人和事。他的脑袋还算不上有多清醒,顺从本能合上双眼,陷入另一个梦境。第二天他忘了这个梦,仅剩的三两幅画面也在傍晚间彻底消散。
他忘记了一个重要的梦,他一直告诉自己。看着图书馆的玻璃窗里映出的自己,危乐乐说:“我不记得梦见了谁,但我们一定会再见。”
这是万亿寻求自我完善之人的其中一份告白。
真实姓名:肖佳鑫
联系地址:15973161516 湖南省长沙市浏阳市 花炮大道185号小牛擂饭
就读高校:山东理工大学
专业: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