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木山堡,是被浓绿浸凉的一块翡翠。车过宁谷的山坳时,柏油路还蒸腾着暑气,拐进那条爬满苔藓的窄径,风忽然就软了 —— 凉意顺着青石板的纹路漫上来,混着阔叶树的清苦、石墙缝里青苔的腥甜,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松脂香。周遭的林木密得像化不开的绿雾,青杠树的阔叶遮了大半天空,山核桃的虬枝斜斜探出,把阳光剪得细细碎碎,落在肩头时已温温凉凉。木山堡的轮廓就藏在这片浓绿深处,青石板路像条被树叶染绿的丝带,蜿蜒着往雾霭里钻。
山雀在断檐上跳,爪子踏过瓦片的脆响里裹着三两声啾鸣。这声音撞在邓家堡的石墙上,竟惊起几分历史的回响。邓家堡的石墙修筑,绕不开明代屯军将领邓茂才的名字。这位曾镇守西南边陲的将军,卸甲后带着亲兵在此筑堡,每块青石都要亲自过目,指尖划过石缝时,连发丝都穿不过去。墙垛上的枪眼黑洞洞的,望进去能看见风卷着枯叶打转,恍惚间似有身披战甲的身影 —— 相传邓茂才常在此瞭望,石墙上至今留着他按剑时的指痕,被雨水浸得愈发深邃。墙下的草丛里,偶尔能捡到锈迹斑斑的箭镞,是当年士兵们操练时遗落的,铜绿里还凝着烽烟的味道。
村民组长老邓挥着木棒在前头开路,晨露被葛藤抖落,在草叶上滚成碎银,扯断的藤蔓间飘出清苦的汁液香。他忽然停在一块青石板前,指尖抚过那道月牙形凹槽 —— 槽痕深得能嵌进半根手指,边缘被磨得像浸过百年的羊脂玉,温润得能映出头顶掠过的云影。凹槽周遭的苔藓绿得发稠,石缝里还钻出几株卷柏,细叶垂在槽边,像给这道旧痕系了条翡翠流苏。"这是宋老镖的铜铃磨出来的。" 老邓的声音被林间的潮气浸得软软的,"道光年间的人了,走茶马古道三十年,铜铃悬在马颈,叮当声绕着木山堡转了半辈子。"
山风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冠,送来松针的清苦与野兰的幽甜。传说宋老镖的商队从云南驮茶进京,每次过木山堡必在此歇脚,风雨无阻。有年惊蛰刚过,山雾漫得像泼翻的牛乳,他带着商队蹚过融雪的溪涧,马镫上的冰碴子砸在石板上,脆响惊飞了崖边的红嘴蓝鹊 —— 只因头年与堡里的老掌柜约好 "春茶到,新酿熟",便顶着能吞没人影的浓雾也不肯误了时辰。三十年光阴里,铜铃的叮当声与石板日日碰撞,竟凿出这道深深的印记。此刻槽底积着昨夜的雨水,倒映着流云掠过的影子,晃一晃,仿佛能看见当年马帮的剪影在水里游:枣红色的马驹甩着尾巴,驮茶的竹篓渗出深褐的茶渍,铜铃的光透过涟漪,在青苔上投下细碎的金斑,与林间漏下的阳光融成一片。
"老辈人说,他的腰牌上刻着 ' 守信 ' 二字,磨得比铜镜还亮。" 老邓蹲下身,草尖的露水打湿了裤脚,远处的林子里忽然飘来山雀的啾鸣,清越得像铜铃的余韵,"有次商号想让他掺次假茶,给十倍价钱,他当场把茶饼摔在地上,说 ' 宋家人的脚印里,容不得半粒沙子 '。那天的日头烈得很,他站在这石板上,影子被晒得短短的,倒像把刀扎在地上。" 如今腰牌早已遗失,但雨后的凹槽里总盛着些透亮的水。风穿过林海时,卷着松涛掠过这道旧痕,水纹里便晃出细碎的光 —— 那是无数个晨昏里,铜铃与石板的私语,是山雾、融雪、烈阳都没能磨灭的印记,是一个人用半生光阴,在被浓绿环抱的木山堡,在这块浸着草木清气的石头上,刻下的 "信" 字。
两座碉楼方方正正戳在山坳,墙比别处厚半截,石头的纹路里还嵌着当年的砂粒。西头那座的门楣上,"李" 字刻痕被风雨磨得浅了,这却是石匠李铁山的骄傲。这位曾参与紫禁城修缮的匠人,避乱归乡后,带着三个徒弟凿了三年。他凿石头时爱哼昆曲,錾子落处,石屑纷飞如落雪。匪患来袭那年,他把乡亲们护进碉楼,炮子打在墙上只留个白印,而他留在门楣里的暗纹,细看竟是 "平安" 二字,被岁月养得愈发温润。如今楼脚野菊丛生,黄灿灿的花瓣沾着露水,倒把硬邦邦的石头衬得有了柔气,像他给新生儿凿长命锁时,总在锁底偷偷刻朵小莲花。
转到宋家堡,半副对联在门框上立着:"忠厚传家久"。笔锋遒劲如松,是光绪年间宋子谦的手迹。这位考中进士却拒官不做的文人,在堡里开馆讲学三十余年,学生们说他讲《论语》时,山风都要在窗外静听。下联 "诗书继世长" 原刻在对面碑上,民国时被山洪冲了,碑座陷在塘底,倒成了鱼虾的家园。桂主任指着满塘水藻说:"挖塘时挖出过牛角号,角尖的齿痕很深 —— 那年匪兵来犯,宋先生就是咬着这号角召集乡勇的。" 号角现在村博物馆,玻璃罩里,暗红色的斑迹仍能辨出是酒还是血。
几个村民正在院里清草,锄头起落间,青石板上的 "回" 字纹露出来。这是民国初年王巧匠的手艺,他刻石头时必饮自酿的刺梨酒,酒气混着石粉,雕出的纹样都带着火气。邓家堡门楣的云纹里藏着 "福禄",宋家堡窗棂的蝙蝠翅里裹着 "寿喜",而这 "回" 字纹转着转着,竟在中心藏了个 "家" 字。老邓说,王巧匠的儿子去了南洋,这暗纹是父亲托风捎去的念想,"你看这纹路,走再远都绕得回来"。
风里忽然多了些新鲜气息。驻村书记雷松的胶鞋踏过青石板,带起的泥点里混着黄桃的甜香。这位在农业部门干了三十年的汉子,把线椒苗引进堡时,手指被荆棘划了无数道口子;为修产业路,他在工地上守了四十天,晒脱的皮能揭下三层。如今 179 户人家的线椒红透山坡,三十余家家具作坊的刨花堆成了山,村头的文化墙上,"工艺村" 三个金字在阳光下亮得耀眼。
大学生桂增琴的镜头对准了碉楼。她举着手机拍野菊时,发梢沾着草籽 —— 这个把木山堡拍进短视频的姑娘,让黄桃在网上成了 "网红",连宋子谦的残联都引来无数人临摹。她镜头里的石墙总带着暖意,因为她知道,每块石头里都住着故事,风一吹,就会顺着网线跑向远方。
风从碉楼的瞭望口钻出来,掠过 "回" 字纹的石板,往山下小洋楼飘。摩托车的引擎声与山雀的啾鸣混在一起,竟也和谐。七月的阳光终于从云缝漏下几缕,落在石墙上暖烘烘的,却绝不烫人 —— 木山堡的夏天,原是把热藏进了石缝深处,把邓茂才的剑影、宋老镖的铜铃、李铁山的錾子、宋子谦的笔墨,还有雷松的脚印、桂增琴的镜头,都酿成清润的风,在断檐残壁间慢慢发酵。
暮色漫上来时,碉楼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个弯腰的老者,在给新来的风,讲那些藏在石缝里的光阴。而风里的故事,还在这浓绿环抱的天地间,继续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