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易华的头像

易华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7/24
分享

梯田深处有人家

一、雾起时,梯田在云端呼吸

从菲律宾吕宋岛的巴纳韦山脉到秘鲁安第斯山的马丘比丘遗址,从日本北海道的阿贺野川流域到中国西南的哀牢山脉,梯田像大地凝固的波浪,在全球北纬 20 度至 40 度的山区蜿蜒。云南元阳的哈尼梯田在清晨会被朝霞染成琥珀色,广西龙脊的壮族梯田在盛夏铺展成翡翠瀑布,湖南紫鹊界的梯田则在秋日叠起金塔群 —— 而在贵州东南部的崇山峻岭间,依族人的梯田是这部史诗里最细腻的篇章。

三月的依族梯田是被春水浸润的碧玉。从海拔 600 米的河谷到 1200 米的山腰,3700 多级田埂勾勒出的曲线间,盛满了从山涧引来的活水。阳光穿透薄雾时,水面会突然碎成亿万片金箔,随着微风滚动,又在田埂拐角处聚成银链。最陡的鹰嘴崖地段,田埂倾斜度接近 70 度,那些窄如腰带的田垄里,水与天光交融成淡青色的绸缎,仿佛从云端垂落的飘带。

凌晨四点,青灰色的雾霭正从山谷里漫上来。依族老人岩松已经摸到了田埂上,露水打湿了他靛蓝色包头帕的边缘,像洇开一片深紫的云。他弯腰拨开田埂边的蕨类植物,指腹抚过一块被雨水冲刷得光滑的青石板 —— 这是祖父年轻时垒砌的田埂界碑,石板上模糊的刻痕是彝族古老的计数符号,记录着这片梯田的年龄。

"三百年了。" 岩松对着晨雾喃喃自语。声音刚落,梯田深处便传来水响。那是他的孙媳妇阿月在引水,竹制的水笕在雾中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把山泉水引入最顶层的秧田。水流穿过层层叠叠的田埂,像一串正在苏醒的银铃,顺着海拔落差往下跳,惊醒了沉睡的田螺和泥鳅。此时的水面还浮着未散的雾,让每级梯田都像悬浮在半空的琉璃盏,阿月的身影在其间移动,恍若穿行在天宫的瑶池。

太阳升高时,雾在梯田里凝成一颗颗珍珠。阿月戴着竹编斗笠薅秧,斗笠边缘垂下的蓝布流苏沾着水汽,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扫过秧苗。新插的秧苗在水中站成整齐的队列,嫩绿色的叶尖沾着水珠,倒映在水里成了两重世界。她脚下的田垄微微向内倾斜,这是彝族世代相传的 "反坡梯田" 智慧 —— 田面外高内低的设计,能让雨水多停留半个时辰,恰好滋润刚移栽的秧苗根系。去年农业专家来考察时说,这种坡度不超过五度的反坡设计,保水能力比水平梯田还要高出三成,阿月当时只是笑:"这是田神教我们的,让水多陪稻子一会儿。"

最陡的那片 "挂壁梯田" 在鹰嘴崖下,田埂宽度不足两尺,岩松年轻时能背着三十斤稻种在上面健步如飞。现在他教孙辈阿勇辨认田埂上的 "保土植物":"你看这野花椒的根,能抓住半斤泥土;蕨类的须根像网,能兜住山洪冲下来的碎石。" 五月时,野花椒会开出细碎的白花,点缀在青灰色的田埂上,与梯田里的新绿形成鲜明对比。这让阿勇想起课本里写的紫鹊界梯田 —— 那些两千年前就存在的田垄,正是靠着植被与田埂的共生,才在没有水库的情况下,靠天然降雨滋养了八万亩稻田。

二、田埂上的年轮

寨老蒙伯的家在梯田最边缘的坡地,木楼的柱子直接立在田埂边,推开后窗就能伸手够到稻穗。七月的午后,窗外的梯田正处于最浓烈的生长期,稻禾已经长到齐腰高,风过时会掀起层层绿浪,稻叶摩擦的沙沙声里混着蝉鸣,像大地在低声哼唱。他家堂屋的火塘上方,挂着一串风干的稻穗,穗粒饱满得像是用琥珀雕成的。"这是光绪年间的稻种。" 蒙伯用粗糙的手抚摸着稻穗,"那年大旱,全寨就靠这几株耐旱的稻子才活下来。"

依族保存稻种的方式,藏着与土地对话的密码。每年秋收,各家都会选出最饱满的稻穗,用桐油浸泡后挂在火塘上方,让烟火慢慢熏干。此时窗外的梯田已换了金装,沉甸甸的稻穗把秸秆压成弧线,阳光照射下,整个山谷都浮动着金红色的光晕。傍晚时分,晚霞会给梯田镀上胭脂色,收割的农人剪影在田埂上移动,像是在金色锦缎上绣出的图案。

春耕前的选种仪式,是寨子里最庄重的日子。全寨人聚集在祠堂前的晒谷坪,每家拿出珍藏的稻种,放在竹筛里接受阳光的检阅。此时的梯田刚完成冬耕,翻过的泥土呈现出深褐色,田埂上的枯草还挂着霜花,水面结着薄冰,像一面面碎镜子。寨老用竹瓢舀起稻种,让它们从指缝间簌簌落下,听声音判断饱满度。那些声音最清脆的稻种,会被混在一起,作为当年的公用稻种 —— 这场景与龙脊壮族的 "稻神祭" 如出一辙,只是彝族人不用牛羊做牺牲,而是用七色彩线把稻种系在竹枝上,插在梯田的七个角落。

蒙伯的墙角堆着十几个不同样式的木犁。最古老的那件,犁头是用青铜打造的,犁柄上刻满了云纹 —— 那是明代土司时期流传下来的。"犁头要顺着山势走。" 蒙伯比画着耕地的姿势,"左边高,右边低,才能让水土不流失。" 这些木犁的角度,都是一代代人根据不同坡度的梯田调试出来的,误差不超过半寸。就像紫鹊界的 "木马"(一种特制耕具),只适合在十五度到二十五度的坡地使用,角度再大,就必须换成彝族这种 "斜角犁"。

阿勇是寨子里少数会用现代农机的年轻人。但他的微耕机总是放在仓库里,只有在平整最平缓的那片 "盘田"(彝族对水平梯田的称呼)时才拿出来。"陡的地方,机器转不过弯。" 阿勇擦拭着祖父传下来的木犁,"而且,铁家伙会伤着田神。" 他指的是田埂里的蚯蚓和微生物,那些看不见的生命,是彝族人眼中土地的血脉。去年他试着在反坡梯田用微耕机,结果犁出的沟壑破坏了天然保水层,害得那片田多灌了三次水才恢复元气。

修复田埂的材料永远是红土与糯米浆的混合物。去年暴雨冲垮了三段田埂,阿勇带着年轻人抢修时,特意从龙脊梯田取经 —— 那里的壮族人用 "三土两灰一糯" 的配比(三份红土、两份草木灰、一份糯米浆),能让田埂百年不塌。依族人在此基础上多加了一道工序:在夯土时夹层铺上蕨类植物的根茎,这些根系腐烂后会形成天然纤维,让田埂像海绵一样既能保水又能透气。雨后的梯田格外鲜亮,水色如镜,田埂上新生的蕨类植物舒展着卷曲的嫩叶,与远处的云海相映成趣。

三、水的记忆

依族的梯田是流动的,水是它们的灵魂。寨后那片原始森林,是梯田的天然水库。雨季时,山泉会在林间汇成瀑布,沿着岩石跌入梯田,第一级田垄接住水流时会激起白色浪花,然后逐级往下流淌,在每级田埂边缘形成水帘,整个山谷都回荡着水的轰鸣。千百年间,依族人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着这片森林,因为他们知道,砍倒一棵树,就可能毁掉下方十层梯田。

引水的水笕是彝族建筑的奇迹。这些用楠竹剖开制成的水道,沿着山势蜿蜒数十里,接口处用松脂密封,历经百年不漏水。最险的一段水笕架在两座悬崖之间,下方是百丈深谷,彝族人用藤条将竹笕捆在横拉的铁链上 —— 那铁链是清代咸丰年间,十八个壮汉用三年时间,在岩壁上凿孔架起来的。清晨时分,阳光穿过水笕的缝隙,在水面上投射出流动的光斑,像一群银鱼在跳跃。

"水有记性。" 岩松常对年轻人说,"你对它好,它就记得回家的路。" 每年立春,全寨人都要清洗水笕,用竹刷仔细擦拭每一寸内壁。此时的梯田刚开始解冻,冰层下的水发出叮咚声,像在预告春天的到来。孩子们则负责把掉进水里的落叶捞出来,因为彝族人相信,落叶会挡住水的脚步,让它忘记该往哪里流。

阿月的女儿阿禾,今年七岁,已经能辨认出不同的水声。"这是要下雨的声音。" 她指着水笕里突然变急的水流,"水在跑,因为云要来了。" 暴雨来临前,梯田的水面会泛起细碎的涟漪,远处的山影变得模糊,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雨珠砸在水面上,溅起无数水花,整个梯田仿佛沸腾起来,水流在田埂间奔涌,发出雷鸣般的声响。雨后的彩虹常常横跨梯田,一端连着山脚的溪流,一端搭在山顶的云雾里,像是给梯田系上了七彩腰带。

灌溉的顺序,藏着依族的伦理。最上层的梯田先引水,那是分给寨里最年长的老人的;中间的分给壮劳力;最下层的留给孩子和妇女 —— 那里离水源最远,需要更多耐心看守。初夏时节,不同层级的梯田会呈现出不同的绿色:高处的秧苗刚栽下,是娇嫩的鹅黄绿;中部的已经分蘖,是浓郁的翡翠绿;低处的接近孕穗,是深沉的墨绿。这些深浅不一的绿色在山谷里铺展,像一块被阳光晒得渐变的绿丝绒。

四、稻穗上的时光

依族的一年,是跟着稻子走的。正月 "醒田" 时,梯田还覆盖着残雪,冻土在阳光下慢慢消融,露出黑褐色的泥土;二月 "撒青" 时,秧田先泛起浅绿,像给大地打上了底色;三月 "移秧" 时,人们在春雨里穿梭,把绿色的秧苗绣满层层梯田;四月 "薅草" 时,稻禾开始拔节,田埂上的野花次第开放,黄的蒲公英、紫的马兰花,给梯田镶上彩色花边;五月 "晒田" 时,部分梯田会暂时放干水,泥土裂开细密的纹路,像大地的掌纹;六月 "追肥" 时,发酵的有机肥让稻禾疯长,浓绿的枝叶间藏着蛙鸣;七月 "防虫" 时,稻穗开始孕育,田埂上的萤火虫提着灯笼巡逻;八月 "扬花" 时,白色的稻花在夜里散发清香,吸引着无数飞蛾;九月 "灌浆" 时,稻穗一天天饱满,把稻秆压成弧线,像弯着腰的农人;十月 "收割" 时,金色的稻浪在风中起伏,整个山谷都飘着稻香;十一月 "翻土" 时,褐色的泥土重新裸露,接受阳光和雨水的洗礼;十二月 "祭田" 时,梯田蓄满了水,倒映着蓝天白云,像等待来年的画布。

"开秧门" 那天,阿月会用新米做成七个饭团,放在田埂的七个角落,每个饭团上插一根彩色布条。此时的梯田像刚铺展的绿绸,新插的秧苗排列整齐,在微风中轻轻摇晃。"这是给田神的孩子们做的点心。" 她边摆边念着古老的祝词,"吃饱了,长高高,结满仓。" 岩松则会在祠堂前吹奏芦笙,那低沉的旋律,据说能唤醒沉睡的稻魂。田埂边的野蔷薇正在绽放,粉色的花瓣偶尔飘落水面,随水流淌,像给稻苗送去的请柬。

收割时的场景,像一场金色的庆典。男人们用镰刀割稻,刀柄上缠着红布;女人们则在田埂上捆稻束,动作麻利得像在编织;孩子们负责捡拾掉落的稻穗,每个人腰间都挂着小竹篓,比赛谁捡得多。阳光把稻穗晒得金黄,也把人们的皮肤晒成古铜色。傍晚收工时,夕阳给梯田镀上金边,装满稻谷的背篓在田埂上移动,像一串会走路的金元宝。依族人从不浪费一粒粮食,掉落的稻穗会被用来喂鸡鸭,而鸡鸭的粪便又会回到田里,变成明年的肥料。

打谷用的禾桶,是依族人家的传家宝。蒙伯家的禾桶,已经用了五代人,桶壁被稻穗打磨得光滑如镜,呈现出深褐色的光泽。打谷时,男人们举起稻束,用力摔打在禾桶内侧的横木上,稻粒便簌簌落下,声音像一场盛大的雨。女人们则在旁边唱着《打谷歌》:"一捶稻花飞,二捶谷粒肥,三捶四捶装满仓,五捶六捶子孙旺……" 此时的晒谷坪铺满了金色的稻子,阳光照射下,整个寨子都闪烁着丰收的光芒,晾晒的稻穗间,麻雀和小鸡在觅食,构成一幅生动的丰收图。

新米下来那天,要先 "敬田"。每家都要煮一锅新米饭,盛在特制的木碗里,由家里最年长的人端到田埂上。此时的梯田已经种上了油菜,嫩绿的菜苗在阳光下舒展,与残留的稻茬形成鲜明对比。"田神,尝尝你的孩子。" 岩松边放边说,"今年你辛苦了,明年还请多帮忙。" 新米饭的清香混着泥土的气息,在田埂间弥漫。远处的山林开始泛红,枫叶和乌桕树给绿色的山谷点缀上红色和黄色,像是大自然打翻了调色盘。

五、年轮里的守望

岩松的皱纹里,藏着梯田的历史。他记得小时候,父亲带着他在田埂上种茶树,如今那些茶树已经长得比他还高。清明前后,茶树吐出嫩绿的芽尖,与梯田里的新绿相映成趣。采茶女的身影在茶丛中移动,腰间的竹篓渐渐饱满,她们的歌声顺着梯田流淌,与远处的鸟鸣相和。这是依族独有的 "梯茶共生" 模式,不像元阳种棕榈树护埂,也不像龙脊种油茶树,依族人说茶树 "性温和,不与稻争水",最适合做梯田的 "守护者"。

"以前,这里没有路。" 岩松指着一条蜿蜒的石板路,"我们的祖先,背着稻种,沿着山藤爬上来,才有了第一块田。" 那条石板路镶嵌在梯田边缘,雨后会变得油亮,倒映着上方的田垄和下方的河谷。云雾缭绕时,石板路像是从天上垂下来的天梯,连接着人间与仙境。岩松年轻时曾在石板路上遇见赶马的商贩,他们说彝族的梯田在远处看,就像巨人的楼梯,梯级上铺满了绿色的地毯。

蒙伯的烟杆,是用梯田边的老竹根做的,烟锅上刻着细密的纹路,那是他年轻时用小刀一点点刻上去的稻穗图案。"抽着这烟,就能梦见田里的事。" 他说,有一次梦见稻子都变成了人,穿着依族的衣服,向他鞠躬致谢。醒来后,他就去田里多浇了一遍水。那天清晨,他看见梯田的水面上结着薄霜,像撒了一层白糖,太阳出来后,霜花慢慢融化,稻叶上的水珠折射出七彩光芒,整个梯田仿佛铺满了钻石。

阿勇曾经在城里打工,在一家餐厅当厨师。有一次,客人点了一道 "梯田稻香鱼",他看着菜单上的图片,突然就想家了。那些养在梯田里的鱼,吃着掉落的稻穗长大,肉质里带着淡淡的米香。现在他开的农家乐就在梯田边,游客们可以坐在竹楼的露台上,一边品尝稻香鱼,一边欣赏梯田风光。雨季时,云雾常常会漫进露台,让人感觉置身仙境;晴天时,则能看见整个山谷的梯田像展开的扇子,层层叠叠直至天边。

阿禾在村里的小学上学,课本里有一篇写梯田的课文,配的图片就是他们寨的梯田。那是一张航拍图,阳光下的梯田呈现出不同的绿色和蓝色,田埂勾勒出的曲线如同大地跳动的脉搏。老师让她站起来介绍自己的家乡,她指着图片说:"那片最深的绿是阿公种的糯稻田,旁边泛着银光的是刚灌水的秧田,田埂上开着白花的是野花椒 —— 去年我在这里捡过三只田螺。" 全班同学都发出惊叹,说要让爸爸妈妈带他们来看 "会变魔术的梯田"。

去年冬天,阿禾在雪后的梯田里堆了个雪人。她给雪人戴上斗笠,插上稻穗做的胳膊,远远望去,像个守护梯田的稻草人。雪落在梯田里,把田埂勾勒得更加清晰,那些曲线在白雪覆盖下,像大地藏起来的琴弦,等待春天的风来弹奏。薄雪下的田垄间,偶尔有山雀抖落枝头的积雪,簌簌落在雪地上,惊起几只躲在枯草里的麻雀,它们扑棱棱掠过梯田,在雪幕上划出几道灰黑色的弧线。

依族老人常说,这片梯田是天神的杰作。远古时候,洪水淹没了山下的平原,依族祖先逃到山顶,眼看着就要饿死。天神怜悯他们,就摘下天上的彩虹,铺在山坡上化成了层层田垄,又引来银河的水灌满梯田,撒下稻种。如今鹰嘴崖最陡的那片梯田,田埂曲线真的像极了彩虹的弧度,老人们说那是彩虹的源头,月圆之夜还能听见银河的水流声。

六、大地的情书

雨又下起来了,不大,像丝线一样轻轻落在梯田里。阿月站在屋檐下,看着雨水在水面上画出无数个圆圈,那些圆圈慢慢扩大,最后连在一起,把整个梯田变成一片模糊的绿。这时候的梯田,最像一幅水墨画,而那些正在抽穗的稻子,就是画里最灵动的笔触。稻穗尖端的淡金色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像宣纸上晕开的赭石色,田埂边的蕨类植物舒展着卷曲的嫩叶,叶尖垂着的水珠像墨滴,仿佛稍一倾斜就会在这张绿宣纸上晕染开来。远处的山峦在雨中若隐若现,像水墨画里晕开的淡墨,与近处浓绿的梯田相映成趣,山腰间的云雾顺着沟壑流淌,时而漫过田埂,把某几级梯田裹进乳白色的纱幔里,时而又悄然退去,让那些被遮蔽的稻禾突然露出头来,像水墨画里骤然显形的留白。

"雨在给田写信呢。" 阿月对阿禾说,"写的是明年的约定。" 阿禾问:"田会回信吗?" 阿月指着正在雨中舒展的稻叶:"你看,它们正在点头呢。" 她忽然想起外婆讲的故事:从前有个叫阿水的姑娘,为了给梯田找水源,顺着水笕爬上云端,变成了山间的溪流,永远滋养着这片土地。所以依族人从不堵塞水笕,说那是阿水姑娘的发丝,断了会惹她伤心。雨水顺着稻叶尖滴落,在水面敲出细碎的声响,像是田埂在低声回应。田埂边的苔藓吸足了水分,变得翠绿欲滴,几只蜗牛背着重重的壳,在湿漉漉的草叶上慢慢爬行,留下银色的轨迹,偶尔有小青蛙从水洼里跃起,溅起的水花落在蜗牛壳上,像给这枚移动的 "房子" 缀上了水晶。

岩松把新砍的竹子劈开,开始修补漏水的水笕。竹片在他手里变得听话,很快就拼成了一段新的水道。他边做边哼着古老的调子,那是他父亲教他的,据说能让竹子更耐用。这调子讲的是稻神的故事:稻神原本是天上的谷仙,因为爱上人间的梯田,就化作稻种落入泥土,每年春天都从土里钻出来,守护着依族人的饭碗。竹笕接好后,山泉水顺着新接的竹段流淌,在接口处溅起细小的水花,阳光透过雨帘照过来,在水花上折射出一道微型彩虹,虹光落在旁边的秧苗上,给嫩绿的叶片镶上了七彩的边。这竹笕的接法,与菲律宾巴纳韦梯田的 "竹渠" 惊人地相似,只是彝族人会在接口处垫上芭蕉叶,既能密封又能缓冲水流 —— 原来跨越重洋的梯田,藏着同样的智慧密码。竹笕下方的水潭里,几只石蛙正蹲在青石上,雨珠落在它们油亮的背上,瞬间滚落到水里,惊起一圈圈涟漪,与竹笕滴下的水珠在水面交织出细碎的花纹。

蒙伯坐在火塘边,用布擦拭着那串光绪年间的稻穗。火光映在他脸上,把皱纹里的阴影都驱散了。他想起年轻时,和伙伴们在梯田里比赛插秧,谁插得又快又直,就能赢得姑娘们织的腰带。那时的梯田比现在更热闹,清晨的雾气里总飘荡着山歌,歌声穿过薄雾,惊起田埂上的白鹭,它们展翅时带起的水珠落在秧苗上,像撒了一把碎银;傍晚的田埂上常见对歌的青年,他们的声音撞在对面的山崖上,又反弹回来,与稻叶的沙沙声混在一起,让整个山谷都变得温柔。现在,那些伙伴大多已经不在了,但他们插下的稻子,还在一年年生长。蒙伯常给孩子们讲 "田埂精" 的传说:每道田埂里都住着个小妖精,会在夜里修补被雨水冲垮的缺口,要是有人在田埂上大小便,就会被它掐肿脚踝。所以彝族孩子从小就知道,田埂是要敬着的。深秋时节,蒙伯常坐在门槛上,看夕阳把梯田染成橘红色,稻穗在风中摇曳,像无数支燃烧的蜡烛,田埂上的野菊开得正盛,金黄的花瓣沾着暮色,与稻穗的光芒交相辉映,偶尔有晚归的蜜蜂钻进花蕊,在橘红色的光影里划出金色的弧线。

阿勇在整理今年的收成,金黄的稻子堆在堂屋里,像一座小山。阳光从木楼的缝隙里照进来,在稻堆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和稻香,这些尘埃在光柱里翻滚,像无数个跳动的金色精灵。他挑出最饱满的稻穗,准备留给明年做种子,稻穗上的芒刺沾着阳光的温度,轻轻划过指尖时带着微痒的触感。阿月则在旁边用稻草编织草绳,那些草绳将用来捆扎稻束,也将在春天时,被用来固定新插的秧苗。稻草的清香混着稻香,在堂屋里弥漫,墙角的蜘蛛网上沾着几粒稻壳,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墙角的电视机正播放着关于梯田申遗的新闻,元阳、龙脊的画面一闪而过,阿勇指着屏幕对阿禾说:"你看,咱们的梯田和它们一样,都是大地写给世界的信。"

阿禾睡着了,手里还攥着今天捡来的稻穗。她的梦里,一定有金色的梯田,有会唱歌的水,有戴着红布的稻禾,还有那些永远弯着腰,却把脊梁挺得笔直的依族人。昨夜下过霜,清晨的梯田覆盖着一层薄白,像撒了层盐,田埂边的枯草上结着冰凌,像一串串透明的水晶。太阳升起后,霜花融化成水珠挂在稻茬上,在阳光下亮晶晶的,随着稻茬的晃动,水珠偶尔滴落,在褐色的泥土上砸出细小的坑洼,几只蚂蚁正沿着稻茬攀爬,像是在收集这些散落的阳光。这些彝族人不知道,他们世代守护的梯田,已经成为 "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但他们知道,只要还能听见水在田埂里唱歌,还能闻到稻子的清香,日子就有奔头。

雨停了,月亮出来了。梯田里的水,把月光反射到天上,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岩松站在最高处的田埂上,看着这片被月光照亮的梯田。那些蓄满水的田垄,像铺在山坡上的银镜,又像无数个装满月光的玉碗,水面上的浮萍被月光镀上银边,随波轻轻晃动,像无数片飘动的碎银。远处的山林黑黢黢的,像沉默的守护者,近处的田埂上,几只萤火虫提着灯笼飞来飞去,给这幅月夜图点上了灵动的光斑,它们飞过水面时,翅尖偶尔沾到水,激起的涟漪会把月光的碎片荡开,又慢慢聚拢。岩松想起爷爷说的,人死后会变成梯田里的泥鳅,在泥土里守护着稻根,所以彝族人从不捕泥鳅,说那是祖先变的。

这些世代守望的彝族人,他们不是在耕种土地,而是在守护一段活着的历史,延续一种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智慧。他们的生命,就像那些稻子,深深扎根在这片土地里,汲取着阳光雨露,也回馈着金色的果实。春天,他们和新生的秧苗一起苏醒,田埂上的蒲公英撑开白色的小伞,在春风里带着希望飞向远方;夏天,他们在浓绿的稻浪里劳作,蝉鸣在稻穗间织成一张声网,把整个山谷都裹进闷热而蓬勃的生机里;秋天,他们在金色的收获中欢笑,稻穗的重量压弯了田埂,也压弯了农人的腰,却压不弯眼里的光芒;冬天,他们在休耕的田埂上等待,积雪下的土地在积蓄力量,像孕育着希望的母亲 —— 四季轮回里,人与梯田早已长成不可分割的整体。

而这片梯田,也因为他们的存在,成为了大地最动人的诗篇。每一级田埂,都是一个韵脚;每一株稻禾,都是一个词语;每一滴汗水,都让这首诗更加饱满。当春风拂过,新绿漫过田垄,田埂上的荠菜开出星星点点的白花,是诗的起兴;当夏雨滂沱,水响震彻山谷,田埂边的青蛙合唱起雄浑的歌谣,是诗的高潮;当秋阳普照,金浪翻滚如潮,迁徙的候鸟在梯田上空排成人字,是诗的咏叹;当冬雪覆盖,梯田静默如眠,偶尔有野兔在雪地上留下梅花般的足迹,是诗的余韵。年复一年,这首无字的长诗在山谷间流传,被风声念诵,被水流传唱,被每一个依族人的生命续写 —— 它没有标题,却在每个依族人的血液里,刻着永恒的注脚:土地与我们,本就是一体的。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