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漫过坝羊镇的山脊,洛河十八寨的石板路已经泛出潮湿的光。我踩着露水往河湾走,听见竹枝在风中抖落昨夜的雨,像谁在耳边数着碎银。关于这 “六月六” 的起源,在紫云这片土地上流传着动人传说。据说,布依族的先人 “盘古”,凭借着非凡的智慧,发明了水稻栽培技术,为族人带来了饱腹的希望。他去世后,人们为感恩与纪念,便选定每年六月六举行庄重祭祀,让这份对先人的追思和对农耕根基的重视,在岁月里生根发芽 。
河岸边的老皂荚树总比别处早醒。树皮皴裂的纹路里嵌着经年的烟火气,此刻正被穿靛蓝土布的妇人用木槌敲打着 —— 她们身着的对襟短衣镶着精致的蜡染花边,袖口和领口处绣着细碎的稻穗纹样,下身是靛青色的百褶长裙,裙摆随着捶打的动作轻轻摆动,像泛起的层层涟漪。不远处,几位寨老正带着族人准备祭田神的供品,盛满新米的竹篮旁摆着刚摘下的玉米和南瓜,还有一盆盆棱角分明的粽子,翠绿的粽叶包裹着饱满的糯米,有的还嵌着蜜枣、豆沙,这是专门用于祭祀的粽子,寓意着丰收与团圆。袅袅炊烟中,他们低声念着古老的祝词,祈求田地肥沃、五谷丰登。祭田神仪式旁,另一场庄重的 “祭盘古” 仪式也在进行,供桌上摆放着精心准备的祭品,族人们神情肃穆,向盘古像行着传统礼节,感念他带来的农耕福祉。
不远处的空地上,那座康熙初年的承恩碑静静矗立在几株古柏之下。1984 年农历正月二十,李发华、班殿达在这布依族聚居的洛河乡政府所在地的大寨寨子旁边发现了它。如今,碑头、碑身两侧及碑脚均已损坏,碑身主体断成两截倒伏在地,唯有阳光透过柏树叶的缝隙洒在上面,光影交错间,似在诉说着过往的沧桑。碑身由坚硬的青石打造,历经数百年风雨侵蚀,表面已有些斑驳,边角也略显圆润,但碑上绝大部份汉字繁体从右至左直行书写的文字依然可辨,只是无标点符号,几处已无法辨认。碑首雕刻着简单的云纹,虽不繁复,却透着古朴庄重。
碑文记载着一段过往的历史:康熙四年仲春,拉卧(布依语地名音译,即现在的洛河乡)爆发瘟疫,当地百姓饮河中水后,许多人染病,每日都有死者,人们恐惧之下想要迁徙,田地也无人耕种。到了秋八月,地方官员将当地土地占为己有,还强令缴纳皇粮官赋。当地土司带领部族中的长者前去告禀请求减免,却触怒了官员,遭到镇压。头人无奈之下,率领部族在山顶垒石为营,准备抵抗,又联合其他族群共同应对,发生了冲突。后来,朝廷得知相关情况,降旨进行安抚,授予当地族群首领相应职位,让他们自行管理地方事务,鼓励繁衍生息、发展农耕,各族群间相互不得骚扰。此后冲突平息,瘟疫也逐渐消失。当地百姓将六月初的这一时期视为吉庆之日,让后代每年相互邀约庆祝,就像华夏的春社一样。文末感叹 “呜呼,皇恩浩荡,泽于不毛矣。若非奉贤明主,鄢能息此乱呼!” 后来,康熙五年冬十月,朝廷降旨授予当地族群首领职位。土司让人移石铺路迎接册封,并在辖地建立承恩碑以感谢皇恩,还聘请文人撰写文章记载此事。
这段历史让 “六月六” 的由来更添一层厚重,先辈们在这一天的庆祝,不仅是对丰收的祈愿,更是对那段岁月中抗争与新生的铭记。
她们把浆洗好的花被面晾在横伸的枝桠上,孔雀蓝的底纹在晨雾里慢慢舒展,恍若一群半醒的蓝蝴蝶。在布依族的传统认知里,六月,水稻耕作基本完成,这个时间节点对以种植水稻为业的他们而言,意义非凡。为庆祝种植的阶段性成果,更为祈祷往后风调雨顺,“六月六” 的庆祝活动便成了世代传承的仪式,承载着丰收的期许 。
对岸的晒谷场已经热闹起来。穿对襟短褂的老人蹲在石碾旁卷烟,他们的短褂多为青黑色,前襟缀着布扣,腰间系着一条绣花腰带,上面的图案是代代相传的吉祥纹样。烟丝里混着晒干的艾蒿香。几个扎红头绳的姑娘正把染好的蜡染布往竹竿上绷,她们穿着浅色的右衽上衣,衣摆处绣着鲜艳的花朵,下着长裤,裤脚镶着一圈彩色的滚边,走动间,裤脚的流苏轻轻摇曳。不一会儿,场边响起了悠扬的歌声,那是布依族青年男女在对歌,男声浑厚如山泉,女声清亮似百灵,歌词里满是对生活的热爱和对爱情的憧憬,引得围观的人们不时发出阵阵欢笑。一旁,几位妇人正将蒸好的五色糯米饭端上桌,紫、黑、黄、白、红五种颜色的糯米散发着清香,这是 “六月六” 不可或缺的美食,象征着五谷丰登、生活多彩。这时,一群老人围坐在一起,唱起了口山歌,那朴实无华的歌词,讲述着寨子的历史、祖先的故事,曲调苍凉而悠远,仿佛在与过往的岁月对话。蜡液龟裂的冰纹在阳光下流转,忽然有人笑出声,惊飞了檐下栖息的燕子。
正午的太阳刚爬到寨老的吊脚楼顶,铜鼓声就从晒谷场中心滚过来。穿百褶裙的姑娘们踩着鼓点转圈,她们的裙子色彩斑斓,有深红、墨绿、宝蓝等,裙摆上用彩线绣满了鸟兽、花草图案,随着旋转的动作,裙摆飞扬,像一朵朵绽放的花。头上的银饰叮当作响,银簪、银钗、银项圈相互碰撞,脆响里,我看见去年在这里教我打糍粑的阿婆 —— 她的蓝头巾边缘磨出了毛边,头巾上绣着简单的几何图形,身上的斜襟长衫虽然有些陈旧,却干净整洁,手里的竹筛却依然稳当,筛落的糯米粉在竹匾里堆成小小的雪山。晒谷场的另一侧,几根竹竿在地上搭成框架,随着节奏开合,一群身着盛装的青年男女正在跳竹竿舞,他们灵巧的脚步在竹竿间跳跃,动作整齐划一,充满了活力与欢乐。
河面上忽然飘来木叶的调子。撑竹筏的后生立在船头,他穿着青色的对襟衣,领口和袖口都有精致的刺绣,头上裹着青布帕子,帕子的一角绣着一朵小小的兰花,在风里扬起。河岸边早已聚集了不少人,原来马上要进行 “抢鸭子” 的习俗活动,只见有人把一群鸭子赶下河,后生们纷纷跃入水中,展开激烈的追逐,水面上溅起欢乐的水花,岸边的欢呼声此起彼伏。筏子划过水面时,惊起的蜻蜓停在他肩头的银饰上,翅膀透明得能看见对岸祭台的火焰。那是刚点燃的松脂火把,正把 “六月六” 的祈愿写在渐暗的天幕上。
当最后一缕火光融进水波,我坐在皂荚树下数星星。阿婆递来的甜酒里浮着几颗杨梅,酒液晃荡时,竟把满河的星子都装进了粗瓷碗。在这落河的 “六月六”,起源的传说与当下的欢庆交织,时光仿若在此刻重叠,让人沉醉在这独特的民族风情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