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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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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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尺素见山河

女儿从海峡对岸发来照片时,我正摩挲着案头那本泛黄的会刊 —— 封面上 “黔缘” 二字墨色已淡,内页还夹着当年县统战部同志送来的便签,上面写着 “老兵们常凑在会馆读家乡文字,读得慢,怕漏了一个字”。那年他专程来家里,手里拎着个旧布包,倒出几封老兵的信给我看,信里满是 “想再闻闻后山桢树叶香”“记不清田埂上的草是啥颜色了” 的字句。他叹着气说:“您多写写小时候的光景,不用讲大道理,就写怎么采树叶、怎么烤红薯、怎么在老井边歇凉,他们看了心里就暖。” 我便照着这份嘱咐,写了五篇故乡琐事,尽数刊用 —— 除了《家乡爆革蚤》,还写过故乡的老井,记的是盛夏时母亲用井绳吊着西瓜冰镇,井沿上爬满青苔,邻里路过时总会讨一块,甜水顺着指缝流,连说话都带着凉意;也写过晒谷场,秋阳把谷子晒得金黄,我和伙伴们在谷堆旁追闹,父亲会用竹耙把谷子耙出整齐的纹路,说 “这样晒得透,来年才有饭吃”。后来统战部同志捎来消息,说那位安顺籍的老兵读老井那段时,红着眼眶拍了拍会刊:“我家老井也这样,井沿上的青苔都和你写的一样,就是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水。”

写《家乡爆革蚤》时,总想起母亲准备的模样:从不用干叶,要在八月十五当天清晨,踩着露水去后山采新鲜桢树叶,选的都是叶片肥厚、掐断能渗出清汁的,回来不用晾晒,直接夹进秋收后晒干的稻草里捆紧 —— 草把得扎得松些,母亲说 “紧了叶子爆不开,福气就跑了”。傍晚时分,她点燃一捆,火星子裹着草木香跳出来,“噼啪” 声混着我们的喊叫声在田埂上散开,我抱着草把跑时,总听见母亲在身后喊 “慢些,别摔着”,声音裹在风里,比烤红薯还暖。我们口里喊着 “革蚤跑,福气到”“虫儿走,丰收有”,夜色里跳动的火光,映着满田沉甸甸的稻穗,连风里都裹着稻花与新鲜草木的清苦气息。

照片是女儿用长焦镜头拍的,隔着海峡,连对岸滩涂上的碎石子都能看清,耳边似也传来她描述的声响。第一张是平潭岛对面的瞭望塔,青灰色塔身立在海雾里,墙皮剥落下露出里面的红砖,塔下岩石上 “中华” 二字被海浪蚀得浅了,却像刻进了山河的骨血里,从未模糊。“风里裹着海浪拍岸的‘哗哗’声,偶尔能听见白鸟‘啾啾’地叫着往大陆飞,” 女儿在附言里写,“拍的时候遇见位老渔民,戴着斗笠坐在岸边补网,针穿过渔网时‘沙沙’响,他用福建口音说‘这海啊,看着宽,其实水都是连在一起的,风也是从一个方向来的’。” 这话倒让我想起会刊里那位贵阳老兵的记述:“夜里站在台湾的崖边,总觉得能听见故乡田埂上的风,还带着新鲜桢树叶的清苦,好像一回头,就能看见孩子们抱着草把跑过的影子,连‘噼啪’声都听得见。”

翻到第二张,是女儿拍的台湾街头旧墙 ——“三民主义统一中国” 的标语红漆已褪,边角卷着皮,像极了我幼时老家村口的土墙。那时墙上写着 “一定要解放台湾”,放学路上我总踮脚念,父亲在旁笑着递过一颗烤红薯,外皮焦脆,咬一口 “烫得直哈气”,他说 “等你长大,说不定能坐着火车去台湾,带那边的孩子看看咱们八月十五‘爆革蚤’,让他们也尝尝这烤红薯的甜”。看着照片,忽然想起读大学时的事:班里有位遵义同学,他远在台湾的舅舅探亲时特意来学校看他,那位长辈穿着熨得平整的中山装,手里攥着包用牛皮纸裹着的都匀毛尖,坐下第一句话就问 “现在采桢树叶,还得清晨去后山吗?夜里田埂上的风,还像从前那样暖吗?” 聊起家乡,他说 “在台湾找遍了花店,都没见过桢树叶,只能对着老照片想”,临走时把茶叶塞给同学,反复叮嘱 “替我多闻闻家乡的味道,要是能寄片桢树叶来就更好了”,声音里的盼,像极了会刊里那些老兵的信。

最让我心头一热的,是女儿拍的厦门海岸。“一国两制统一中国” 的标语在阳光下亮得耀眼,背景里货轮正缓缓驶向海峡,“呜 ——” 的汽笛声飘得很远,船尾浪花拖出白色的线,像在织一条看不见的桥。镜头里的渔民正弯腰整理渔网,“笑着朝货轮挥手,声音听得见‘欢迎回家’”。女儿说,逛厦门老街时遇见一家 “贵州风味” 小店,老板是遵义人,煮羊肉粉时 “滋啦” 一声把糊辣椒撒进汤里,香得人直咽口水。“听说我是贵州来的,他特意多加了勺酸豇豆,用遵义话叮嘱‘多吃点,这是老家带来的,台湾来的客人吃了都说像家里的味道’”,女儿还拍了张小店墙上的照片,是老板与几位台湾游客的合影,照片里的人捧着粉碗笑,背景墙上贴着张手写纸条:“两岸味,一家亲”,字里行间都透着暖。

合起手机,会刊里老兵聚会的照片从指间滑落 —— 十几位老人围着方桌,桌上摆着都匀毛尖、贵州辣椒酱,最显眼的是个玻璃小瓶,里面装着几片压平的桢树叶,标签上写着 “家乡的叶,1986 年采于黔北后山”。有人攥着褪色的老照片,照片里是黔北的青山、田埂上 “爆革蚤” 的火光;有人用方言念着会刊里晒谷场的段落,念到 “父亲用竹耙耙谷子” 时,几位老人跟着轻声应和,像在回忆自家的秋景。恍惚间,女儿镜头里的海浪声、货轮汽笛声,会刊里老兵的念诵声,幼时田埂上的 “噼啪” 声、母亲的叮嘱声,都缠在一起,成了同一种声音 —— 那是乡愁的声音,是盼着团聚的声音。

毕竟,海峡再宽,宽不过血脉;岁月再长,长不过乡愁。那些老兵没等到的团聚,那些 “爆革蚤” 习俗里藏的牵挂,那些老井、晒谷场、羊肉粉里的念想,终会在某一天,随着两岸相连的路,让两岸的孩子能一起抱着夹着新鲜桢树叶的草把,在田埂上喊出同样的吉利话,让老家的风、老家的声音,吹遍每一寸中国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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