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推开家门时,夕阳正斜斜地搭在客厅的藤椅上,把母亲陈慧兰的影子拉得老长。母亲坐在藤椅里,右腿上敷着的冰袋用蓝布巾裹着,边角还露出点医用胶布的白边。她手里捏着半块没缝完的蓝布片,顶针套在中指第二节,针脚歪歪扭扭的,见林晚进来,慌忙往藤椅坐垫下塞,指腹蹭到藤条的毛刺,悄悄往灰布围裙上蹭了蹭。
“摔着了怎么不早说?” 林晚放下行李箱,轮盘滚轮在地板上磕出轻响,她快步走过去,指尖刚碰到母亲膝盖上的冰袋,就被轻轻推开。“老毛病了,下楼倒垃圾时踩了片枯玉兰叶,滑了下。” 母亲的声音透着心虚,目光往阳台瞟 —— 那里晾着的蓝布衫还滴着水,衫角的玉兰花绣样被风吹得轻轻晃,水珠落在水泥栏杆上,晕出小小的湿痕。那是母亲年轻时最常穿的样式,领口缝着块米白色补丁,针脚比现在细密得多。
林晚在本市的设计院工作,离母亲住的老小区不过半小时车程,却总被项目绊住脚。办公桌上的台历画满了红圈,上周标注的 “回家看妈” 被划掉,改成了 “甲方改图”。这次若不是表姐打电话说,看见母亲拄着小区门口的石墩子挪着走,膝盖肿得像馒头,她还不知道要等到周末才来。收拾房间时,她在书柜最底层摸到个樟木箱,箱子盖边缘磨得发亮,指腹按下去能摸到细微的木纹凹槽。掀开时涌出的木香味里混着点旧皂角的清苦 —— 那是母亲年轻时常用的洗衣皂,箱底还压着块快用完的皂角,裂着细纹。里面除了叠得整齐的蓝布衫,还有个绒布盒子,打开时,一只银镯子滚出来,撞在箱壁上叮地响。镯身刻着细密的缠枝纹,内侧隐约能看见 “慧兰” 两个字,字缝里积了点灰,用指甲能刮出细碎的粉末。
“这镯子……” 林晚拿着镯子走到母亲身边,阳光从母亲耳后的白发间漏过去,在镯子上映出小小的光斑。母亲的眼神突然软下来,像被阳光晒化的麦芽糖,她伸手摸了摸镯子,指腹在 “慧兰” 两个字上反复蹭着:“是你晓梅阿姨送的。” 她沉默了会儿,伸手从藤椅旁的矮柜里摸出个铁盒,里面装着老照片,最上面那张边角卷了边,照片上的晓梅扎着麻花辫,发梢用红绳系着,和母亲并肩站在玉兰树下,两人都穿着蓝布衫,母亲的衫角别着朵新鲜的玉兰花,晓梅的嘴角沾着点糖渣,笑得露出虎牙。
母亲说,她和晓梅是初中同学,一起在县文工团练过歌。那时候文工团的排练室是旧仓库改的,漏风的窗户糊着报纸,冬天练歌时两人总挤在煤炉边,晓梅的红围巾总搭在她肩上,毛线蹭得脖子发痒。晓梅的嗓子像百灵鸟,高音能飙得让屋顶的灰尘往下掉;母亲的调子准,团长总说 “慧兰是定音的锚”。团里准备送她们去地区参加比赛,再往后,说不定能进省文工团。母亲说着,从铁盒里抽出张泛黄的报名表,上面的钢笔字还清晰,“陈慧兰” 三个字旁边,晓梅画了个小小的笑脸。
“比赛前一周,你外婆突然咳血。” 母亲的手指摩挲着藤椅的纹路,指腹按在一处开裂的藤条上,声音轻得像叹息。外婆是寡妇,拉扯着母亲和舅舅,家里的煤油灯总亮到后半夜,外婆纳鞋底的线绳断了又接。母亲看着病床上的外婆,枯瘦的手抓着她的衣角,说 “兰兰别走”,她就把报名表悄悄藏进了樟木箱的最底层。晓梅来劝她,揣着两个热红薯,塞在她手里:“外婆有舅舅照看着,咱们去比赛,拿了奖能挣奖金,还能给外婆买药。” 她却红着眼眶把红薯推回去,红薯的热气烫得手心发疼:“我走了,外婆夜里想喝水,谁递?”
比赛那天,晓梅在后台给母亲捎了封信,信纸是文工团的稿纸,边角沾着点口红印 —— 那是晓梅偷偷抹的,说 “上台要精神点”。信里写着 “慧兰等我好消息,我拿了奖就回来,陪你一起给外婆熬粥”。可母亲没等到晓梅的奖状,却等到了晓梅父亲的消息 —— 晓梅坐的客车在去地区的山路上,遇到了塌方,石头砸在车顶上,客车翻下了山坡。母亲赶到医院时,晓梅躺在病床上,腿上裹着厚厚的纱布,渗出血迹,却攥着个绒布盒子不肯放,指甲缝里还沾着点泥土。“慧兰,你戴着…… 比我好看。” 晓梅说话时气若游丝,把盒子往她手里塞,盒子里的银镯子硌得母亲手心发疼。“别放弃唱歌,你的声音里有光,能照得人暖。” 这是晓梅说的最后一句话。
林晚这才知道,母亲为什么总在清晨对着玉兰树哼唱。那些她以为是随口哼的调子,原来藏着这么深的遗憾。她想起小时候,母亲哄她睡觉时,总坐在床头,手里摇着旧蒲扇,唱一支没名字的歌。调子温柔,像春风拂过玉兰花瓣,母亲的声音裹着蒲扇的风,吹在她脸上,暖暖的。那时候她问母亲,歌名叫什么,母亲总笑着把她的头发拢到耳后,指尖带着点皂角的清香:“是你晓梅阿姨教我的,没名字,就叫它‘玉兰调’吧。”
“后来我去整理晓梅的东西,在她的日记本里夹着张报名表,上面写着你的名字。” 母亲的声音有些哽咽,从铁盒里拿出本蓝色封皮的日记本,纸页已经发脆,“她怕我后悔,偷偷给我报了名,还在日记里写,‘慧兰的嗓子不能埋了,等我回来,就陪她去考试,哪怕我只做她的听众’。” 林晚凑过去看,日记里的字歪歪扭扭,有几页被眼泪泡得发皱,墨水晕开,像一朵朵小小的玉兰花。
林晚把镯子轻轻戴在母亲的手腕上,银镯子碰在皮肤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晓梅当年在文工团敲的碰铃。母亲抬起手,借着夕阳的光看着镯子,阳光在镯身上流转,她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你看,这么多年了,这镯子还亮着呢,晓梅的眼光没差。”
那天晚上,林晚搬了张小板凳,坐在母亲身边,玉兰树的叶子在风里沙沙响,偶尔有片花瓣落在母亲的发间,母亲抬手拂开时,银镯子碰到石桌,叮的一声。母亲又唱起了 “玉兰调”,调子比白天哼得慢,尾音拖得有点长,像在跟谁慢慢说话。月光洒在母亲的白发上,银镯子泛着淡淡的光,玉兰树的影子落在她们身上,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拥着她们。林晚摸出手机,屏幕光映着母亲的侧脸,她特意调了静音,怕打断这歌声。录到一半时,母亲突然停了,指着天上的月亮:“你看,今天的月亮圆,晓梅当年总说,月亮圆的时候,唱歌最好听。”
第二天清晨,林晚被鸟鸣声吵醒,窗外的玉兰树上传来叽叽喳喳的叫声,像是在和谁应和。她走到阳台,看见母亲正踮着脚,给玉兰树浇水。母亲左手扶着树干,右手举着搪瓷水壶,壶身上印的 “劳动最光荣” 字样掉了大半漆,水流细细的,顺着树干往下渗,在土里积出小小的水洼。她时不时弯腰摸下土里的花骨朵,指尖沾了点湿泥,却笑得眼睛眯成缝,嘴里还哼着 “玉兰调”。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母亲手腕的银镯子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撒了把星星。
“晚晚,你看,今年的玉兰花骨朵比去年多呢,有十几个,等开了,满院子都是香的。” 母亲转过头,看见她,笑着挥了挥手,手背上的老年斑在阳光下格外明显 —— 那是去年冬天冻裂后留下的,当时母亲还说 “老皮了,冻不坏”。林晚走过去,从母亲手里接水壶时,碰到她手腕的银镯子,冰凉的金属蹭着皮肤,带着点清晨的凉意。“妈,等花开了,我们一起去拍照吧,就像你和晓梅阿姨当年那样,我给你别上最好看的那朵玉兰花。” 母亲的眼睛亮了,像落了星星,她点了点头,手腕上的银镯子轻轻晃动,发出悦耳的声响,在清晨的微风里,像一首温柔的歌,绕着玉兰树,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