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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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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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坝羊古迹记

晨露还凝在石板街的缝隙里时,坝羊镇的古迹便醒了。当地人说 “一里五座桥,三里十一庙”,这话在晨光里听着,竟像古迹们互相打着招呼的暗号。最先睁开眼的是镇口的锁龙桥,青石桥面被踩得发亮,像块被岁月磨旧的铜镜,倒映着两岸的皂角树。桥栏上的石雕早已模糊,可凑近了看,仍能辨出半片龙鳞 —— 那是道光年间建桥时,石匠特意留下的念想,说要锁住河里的水怪,护佑镇上的安宁。 关于那水怪,镇上的老人们能讲出一箩筐故事。说它身形似鳗,却长着鳄鱼般的鳞甲,每逢月圆之夜便会浮出水面,搅得河水翻涌。有一年汛期,它竟掀翻了三只运粮的木船,粮米顺着河水漂了三里地,沿岸百姓捞了三天才捞完。更邪乎的是,有个晚归的货郎曾撞见它,说那怪物眼睛像两盏绿灯笼,从水里探出头时,鼻孔里喷出的水花溅在柳树上,树叶第二天就全枯了。 当年修桥的石匠是从湖南来的老手艺人,据说懂些 “镇水” 的法子。奠基那天,他特意从老家带来七枚铜钱,按北斗七星的方位埋在桥基下,又在桥栏上雕了整圈龙纹。谁知竣工前夜,河里突然起了黑风,桥栏上的龙纹竟被什么东西撞掉了半片,留下如今这道残缺的鳞痕。石匠说,这是水怪在反抗,好在龙气已镇住了它的凶性,往后只需每年端午往桥下扔三个粽子,便能保岁岁平安。 如今水怪的传说早淡了,可赶早集的布依妇人,路过桥心时总会摸一把那处凸痕,指尖划过的凉意里,像在与百年前的石匠打照面。有回镇上的顽童偷偷往河里撒尿,被祖母追着打了半条街:“莫惹恼了水里的东西,当年你爷爷的爷爷,就是靠这桥才保住了性命。” 锁龙桥的石缝里还卡着半片枯叶,是去年深秋被流水带到桥边的。叶片边缘已泛出黑褐,却仍能看出清晰的脉络,像谁不小心遗落的乐谱。桥西的皂角树有合抱粗,树干上挂着些红绸带,都是祈愿的人系上去的。有根绸带被风吹得垂到桥面,路过的孩童伸手去够,指尖刚触到丝绸的柔滑,便被母亲轻轻拍开:“莫动,那是求平安的。” 锁龙桥往西百步,藏着座不起眼的石拱桥,当地人唤作 “半步桥”。桥身仅丈余长,青石板拼得严丝合缝,桥面中央却有道斜斜的裂纹,像被巨斧劈过又草草愈合。再往前数,还有接龙桥、跳蹬桥、月亮桥,五座桥在一里路内依次排开,有的架在主河上,有的跨着支流,最小的跳蹬桥不过是十几个石墩子,却让溪水踩着鼓点般的节奏流过。老人们说,民国初年有队兵痞要强征粮款,乡邻们在半步桥上架起木栏阻拦,兵痞挥刀砍向木栏时,桥面忽然裂开寸许,惊得众人纷纷后退 —— 后来裂纹自个儿合上了,却永远留下这道印记。如今孩子们总爱在桥上跳格子,从跳蹬桥的石墩蹦到月亮桥的栏杆,脚尖踩着青石板的纹路,说能接住从五座桥洞里飘上来的歌谣,那调子混着流水声,缠缠绕绕漫过石板街。 镇子外围,残存的古城墙像条疲惫的巨龙,匍匐在晨雾里。这段始建于嘉庆年间的土墙,如今只剩西北段百余丈长,墙高丈余,顶宽五尺,夯土的纹理里还嵌着当年混合的糯米汁痕迹,坚硬如石。墙头上长满了酸枣树,树干歪歪扭扭地扒着墙身,像给城墙系上了条绿腰带。墙身上能看见不少方形的箭窗,虽已大半坍塌,却仍能想象出当年守卫者在此瞭望的模样。有处墙基塌陷的地方,露出层层叠叠的夯土层,像本翻开的史书,每一页都写着防御的故事 —— 据说咸丰年间,太平军过境时,镇民曾依托城墙坚守三日,箭窗里射出的箭矢,曾让来犯者望而却步。如今城墙脚下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他们踩着夯土的台阶爬上爬下,裤脚沾着墙根的黄土,笑声惊飞了墙头上栖息的麻雀。 穿过石板街,戏楼的飞檐正挑着第一缕阳光。这座民国初年的建筑,木柱上还留着当年戏班的题字:“光绪二十八年,黔中名角玉牡丹在此唱《牡丹亭》,观者逾千”。戏台前的青石板被踩出浅浅的凹坑,该是当年看客们踮脚张望时磨出的。有老人说,月夜里还能听见戏楼里飘出胡琴声,细听却只是穿堂风掠过雕花窗棂的轻响 —— 那些《霸王别姬》《打渔杀家》的戏文,早跟着台上的水袖,浸进了木梁的纹路里,成了梁柱间流动的魂。 镇西两里处的鹰嘴崖下,“镇安楼” 正披着晨光沉默。这名字是当年建楼的乡绅所取,意为 “镇护一方平安”,因崖壁形似鹰嘴而得名的山坳成了它天然的屏障。这座三层石楼是光绪年间所建,青灰色的墙体上密布着菱形枪眼,像只警惕的苍鹰睁着无数双眼睛。底层的石门厚达尺余,门轴处的凹槽被岁月磨得光滑,据说当年匪患猖獗时,附近各族百姓都躲进楼里避难,石门一关,便把恐惧挡在了外面。二楼的窗棂雕着缠枝莲,枪眼与花纹竟毫无违和,仿佛在说:守护家园的决心,本就该带着美的模样。顶楼的瞭望台如今爬满了牵牛花,花开时节,紫色的花串垂在枪眼边,风过时,花影在墙上游走,像在轻轻抚摸那些曾经射出过子弹的孔洞。站在楼顶眺望,能看见坝羊镇的屋舍如棋盘般铺展,锁龙桥的影子在河面上若隐若现,远处古城墙的轮廓在晨雾中若即若离。 镇东的飞泉寺是 “三里十一庙” 里最显眼的一座,藏在竹林深处,朱漆山门已褪成淡红,门楣上 “飞泉寺” 三个金字却仍闪着微光。寺后有口老井,井口用整块青石凿成,边缘被井绳勒出深深的沟痕,像圈刻在时光里的年轮。井水常年清冽,据说与飞泉寺的泉眼相通,寺里的僧人曾用此水煮茶,茶汤里能品出竹露的清甜。往南走半里,有供奉土地公的小庙,庙门仅能容一人弯腰进入,泥胎神像的胡须已褪色,却总有人在供桌上摆一小碗新米;隔壁的回龙寺,殿角的铜铃遇风便响,檐角雕着 “二龙戏珠”,龙鳞在阳光下闪着暗光。往北去,观音堂的白衣观音像披着百年 不褪的素色绸布,案前的瓷瓶里常年插着山间采来的野菊;龙王庙的墙上画着行云布雨图,庙内那口古井更是神奇,每逢干旱,镇民便来此焚香祈雨,据说井水从未干涸,甚至会随祈雨人的诚心泛起涟漪;山神庙的门槛被踩得凹陷,供着块奇形怪状的山石,布依人说那是山神的化身,庙旁的古井水质醇厚,山民们劳作归来,总会舀一瓢解渴,说能驱散疲惫。 川祖庙曾是过往四川客商议事祈福之地,青砖灰瓦,门楣上 “川祖庙” 三字苍劲有力,廊柱上刻着 “蜀水黔山皆入画,商声客语共成春” 的楹联。庙内的古井曾滋养了无数往来客商,井台边的石板上还留着当年客商们歇脚时坐过的痕迹。后来这里改作了坝羊小学的前身书院,当年的神像被请去偏殿,正殿成了课堂,木质的课桌椅摆在曾经供着牌位的地方,琅琅书声替代了往日的香火缭绕。不远处的财神庙,供桌被铜钱磨出包浆,据说民国时一位卖布的商贩在此许愿后生意兴隆,特意捐了块 “财源广进” 的木匾,至今仍挂在殿中;庙旁的古井井水据说能带来财运,不少生意人会来此打水,图个吉利。还有娘娘庙,专管孩童平安,苗家妇人常来此用红布给神像系上腰带,祈求孩子无病无灾,庙后的古井井水清澈,母亲们常来此为孩子洗衣,说能让孩子少生病;五谷庙的墙上画着稻、麦、黍、稷、菽五种谷物,秋收后总有农夫来此供奉新粮,庙前的古井灌溉着周边的农田,被农夫们视为 “粮仓之源”。最小的火神庙不过是丈许见方的石屋,却供着当地铁匠们敬了百年的火神,庙前的石台上至今留着灼烧的焦痕,庙侧的古井水质特殊,铁匠们说用此水淬火,铁器会更加坚韧。 飞泉寺内的观音殿是光绪年间的旧物,梁柱上的彩绘虽斑驳,却能看清 “鲤鱼跃龙门”“松鹤延年” 的图样。殿前的石缸里积着雨水,倒映着殿顶的飞檐,像把半截玉尺浸在水里。据说当年寺里的老和尚善医,周边村寨的人得了急病,哪怕半夜叩门也会被请进禅房,老和尚常取寺后古井的水煎药,药效格外显著。如今禅房改成了茶室,墙角还堆着些当年熬药用的陶壶,壶底的药垢里,仿佛还飘着艾草与茯苓的清香,混着寺外的竹涛声漫进来。 最耐人寻味的是场坝边的老粮仓。青砖砌成的圆筒形建筑,墙皮剥落处露出内里的夯土,像位晒黑了皮肤的老者。粮仓旁的古井曾为储存粮食提供了便利,保证了谷物在潮湿的气候里不易霉变。门楣上 “丰岁仓” 三个字被雨水浸得发乌,却透着股踏实的底气。光绪年间的 “屯垦志” 里记着,这粮仓能存谷五千石,灾年时开仓放粮,“各族领粮者排至街尾,无争抢,无喧哗”。如今粮仓改作了民俗馆,墙角还堆着几捆当年的稻穗,褐色的谷粒里,仿佛还藏着那些年的炊烟味,一呼一吸间,都是岁月沉淀的暖。 沿着长满青苔的石阶往上走,便能看见蛮夷司的残垣。夯土墙塌了大半,只剩半扇石门框,框住了远处的峰峦。门楣上 “蛮夷司” 三个大字,被岁月啃得缺了笔画,却仍能想见当年这里的热闹 —— 土司与汉官在此议事,苗家头人带着草药来纳贡,布依货郎扛着布匹来交税。残垣旁的古井虽已半涸,却仍能看出当年的轮廓,据说曾是司内人员取水之处,井壁上还留着当年汲水的绳痕。墙根下的石臼里,还留着捣药的痕迹,据说当年一位苗医在此坐诊,常取古井的水制药,石臼里捣过的草药渣,能治镇上大半的小病,那些草木的气息,早融进了墙缝里。 日头爬到中天时,晒谷场边的古柏忽然抖落一阵风。风里混着五座桥的水声、古城墙的黄土气息、十一庙及周边古井的甘洌气息、戏楼的木响、镇安楼的石语、粮仓的谷香,还有川祖庙(坝羊小学)里隐约的读书声以及残垣上野草的气息。这些声音与气息缠绕着,漫过石板街,漫过飞檐,漫过每一道被时光打磨过的痕迹 —— 原来坝羊的古迹从不是死的,它们只是换了种方式活着,在晨露里,在风声中,在每个走过的人眼底,在代代相传的故事里。 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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