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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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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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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光映旧岁,山色记初心

朋友发来的短视频里,紫云噜嘎水库的冬景撞入眼帘时,我竟忘了滑动屏幕。岸边的树木褪去了秋日的单薄,泼洒出一片浓淡相宜的色彩:深红如燃,淡红似霞,紫红若晕,大黄像鎏金,土黄如陶,深绿凝翠,碧绿淌玉,淡绿含烟。枫树、乌桕、水杉这些变色树种,与四季常青的林木交织在一起,在静如镜面的湖面上投下完整的倒影,风过处,光影晃动,便成了一幅流动的山水画卷。更有成群的苍鹭,或舒展翅膀在湖面低空盘旋,或轻点水面觅食,或栖息在岸边的枝桠上,给这份宁静添了几分灵动。

这般绚烂的冬景,与记忆中萧条的冬日截然不同,却轻易将我的思绪拉回了二十年前。那时我在县委办公室任副主任,日常多是跟着书记下乡处理事务,或是伏案撰写公文与会议讲话。而噜嘎水库的修建,便是那段时光里最深刻的印记。

修建水库的念头,源于春季抢水打田的窘迫。分管水利的副县长调研后汇报,噜嘎河水量充沛,若能修建一座大二型水库,不仅能解决周边乡镇大半村民的饮水问题,还能让几千亩 “望天收” 的农田摆脱旱涝之患。书记当即拍板,要亲自去现场定案。

我们出发那天,正是春季抢水的关键时节。噜嘎河沿岸尚无公路,车子只能停在乡政府,余下的路程全靠步行。起初顺着河床逆水而上,浅滩处需脱鞋踏水,河底的沙子硌得脚掌发疼,穿了又脱、脱了又穿的鞋子沾满泥水。后来河床无路,便改走环坡,刚走了一个时辰,天空突然变脸,细密的毛毛雨淅淅沥沥落了下来。我们出发时料想天不会下雨,竟没带一件雨具,山野间无处避雨,只能任由雨水打湿衣衫,走得久了,浑身冷得发僵。

山路本就湿滑,我们歪歪扭扭地走着,活像在扭秧歌。穿过一片柴山坡,眼前出现一坡梯田,带路的副县长说,过了这里再走不远就到了。我们精神一振,加快了脚步。梯田里,村民们正冒雨抢水打田,斗笠遮不住额头的汗珠,蓑衣上挂满了水珠,水牛在水田里缓步前行,踏起一路细碎的水花。

“同志!快到田埂边躲躲!” 离我们最近的一位大叔猛地停下犁,扯着嗓子喊,声音盖过了雨声,“我这蓑衣给你们遮遮雨,别淋坏了身子!” 他说着就要脱蓑衣,粗糙的手指已经勾住了蓑衣的绳结。

“大叔,不用不用!我们年轻,扛得住!” 书记连忙摆手,雨水顺着他的额发往下滴,“你们抢水要紧,别耽误了农时!”

“耽误啥哟,你们是来给我们修水库的!” 大叔固执地往前走了两步,见我们实在不肯接蓑衣,转身从田埂边摘了几片宽大的桐树叶,快步递过来,“那拿着这个挡挡头!这叶子宽,挡雨管用!你们为了我们修水库,可不能淋出病来。”

我攥着带着潮气的桐树叶,指尖能摸到叶片上细密的纹路,连忙道谢:“谢谢您,大叔!辛苦你们冒雨抢水了。”

“辛苦啥?年年都这样!” 大叔叹了口气,抹了把脸上的雨珠,“这噜嘎河看着水不少,一到春天就不够用,上游下游抢水,有时候还得吵起来。遇着旱年,这田就只能望天收;雨大了,河又涨水,下游的田全被冲了。” 他指着远处的河床,语气里满是无奈,“你们要是能把水库修成,我们就再也不用遭这份罪了!”

正说着,脚下一滑,我 “扑通” 一声摔进了下一块梯田里。冰凉的泥水瞬间浸透了衣裤,膝盖磕在田底的硬泥上,传来一阵钝痛,手里的相机也重重磕在田埂边,镜头盖弹了出去。

“哎哟!同志你没事吧?” 大叔惊呼一声,连忙丢下犁,踩着泥水跑了过来,粗糙的手掌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旁边几位村民也停了手里的活,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关心:“摔着哪儿了?快起来擦擦!”“这田埂太滑,慢着点走!”

一位老大娘从兜里掏出块皱巴巴的手帕,递过来:“擦擦脸上的泥,别进了眼睛。” 我借着大叔的力气爬起来,接过手帕,感激地说:“没事没事,就是摔了一身泥,让大家费心了。”

“不费心!你们为我们跑这么远的路,淋着雨还摔了跤,我们心里都过意不去。” 大叔帮我捡起相机,擦了擦镜头上的泥点,眼神里满是期盼,“同志,这水库真能修成吗?修成了,我们浇地就不用抢了,也不用怕河水冲田了?”

书记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坚定:“大叔,您放心!我们这次来就是定选址的,只要是为了老百姓好,再难我们也会把水库修成!”

大叔听了,黝黑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皱纹里都盛着暖意:“那可太好了!我们盼这一天,盼了十几年了!要是水库修成,我给你们送最好的新米!”

雨声里,村民们的话语朴实又真切,像一股暖流涌进心里。我望着他们在雨水中忙碌的身影,看着他们眼里对美好生活的期盼,忽然觉得身上的泥水和疼痛都不算什么了 —— 这水库,修的是水,更是百姓的盼头;我们走的是泥泞路,踏的却是为民服务的初心。

选址定案后,水库修建的前期工作紧锣密鼓地展开,最棘手的便是村民搬迁。涉及搬迁的村民多有不舍,其中一户住在河床底部的人家,主人家老李更是坚决不愿挪窝。我们一次次踏进那间土坯房,墙皮斑驳得像老人脸上的皱纹,墙角堆着半袋晒干的红薯,屋檐下挂着几串风干的玉米,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烟火气与泥土味。每次来,老李都坐在炕沿上抽着旱烟,烟锅 “吧嗒吧嗒” 响,眼神却始终盯着地面,不怎么搭话。我们不催也不劝,就着昏黄的煤油灯,坐在他对面的矮凳上,把搬迁方案摊在粗糙的木桌上,一笔一笔给他算明细:“李叔,您这旧屋的木料结实,折算下来能补两千二,新宅基地选在向阳坡,比这儿高出三丈,汛期再也不用怕水淹。” 我用手指划过纸页,指着安置补贴那栏,“您看,搬家费、过渡费加起来还有一千五,够您置办新家具了。”

老李吸了口烟,烟圈在灯光里慢慢散开,他终于抬起头,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我走了,娃上学咋办?镇上的中学离新安置点远,住哪儿啊?” 同行的小张立刻接话:“您放心,我们已经跟乡中学联系好了,给娃预留了靠南的床位,冬天暖和,宿管阿姨还会帮忙照看。学费方面,我们也帮您申请了贫困生助学金,不用您多操心。” 说着,小张从包里掏出一张写着宿舍号和联系方式的纸条,轻轻放在桌上。

老李盯着纸条看了半晌,伸手拿起,指尖微微发颤。他低头摩挲着烟锅,烟丝燃尽了也没察觉,直到火星烫到手指,才猛地缩回手。沉默了许久,他忽然伸手抹了把眼角,从炕头摸出个皱巴巴的烟盒,抖抖索索地给我们递烟:“你们跑了一趟又一趟,考虑得比我自己还周到…… 我不是不明白水库是好事,就是舍不得这住了一辈子的地方。” 我接过烟,借着煤油灯的光,看见他眼角的皱纹里沾着细碎的泪光,原本紧绷的肩膀也慢慢松弛下来。“李叔,新家住得近,往后您想回来看看,沿着水库边的路走半个时辰就到了。” 他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搬,我搬。不给你们添麻烦,也给娃谋个好前程。” 那晚的煤油灯,把我们的影子映在土墙上,忽明忽暗,却照亮了彼此心里的透亮。后来,搬迁任务划分到各单位,大家齐心协力,终于为水库修建扫清了障碍。

一年多后,噜嘎水库顺利建成。如今再站在水库边,二十年前的风雨泥泞早已被眼前的澄澈与生机替代。清晨的薄雾还未完全散尽,如一层柔纱轻笼湖面,阳光穿透云层时,碎金般的光斑在水波上跳跃,漾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岸边林木褪去了当年的青涩,泼洒出满目斑斓:深红的枫树燃得热烈,橙黄的乌桕缀满枝头如小灯笼,墨绿的松柏挺立于坡地,几株水杉晕着浅红,倒映在水里,让湖水也染上层层叠叠的彩晕,分不清是树在水中摇曳,还是水在树上流淌。风从湖面漫来,带着草木的清润与湖水的甘甜,岸边芦苇荡 “沙沙” 作响,白鹭从苇丛中翩然飞起,翅膀划过水面的轻响,混着远处田埂上的鸡鸣犬吠,织就成最鲜活的田园乐章。

沿着水库边的柏油路往前走,两旁香樟树搭起浓密的绿荫,草丛里星星点点的野花引得蜂蝶翩跹。田埂上,头发花白的老王正拧开水龙头,清水 “哗哗” 淌进稻田,掀起一片金色的稻浪,穗子沉甸甸地垂着,泛着饱满的光泽。扛着锄头的老张凑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声爽朗:“老王,今年这稻子长势绝了!看这穗头,保准又是个大丰收!”

老王摩挲着冰凉的水管,水流从指缝间溢出,沾湿了他的袖口,脸上却笑开了花:“可不是嘛!以前这时候,半夜就得起来守着水渠抢水,有时候争得脸红脖子粗还浇不上地。现在多省心,拧开龙头就有水,底气足得很!我打算明年再承包十亩地,种上优质稻,再给稻子整个‘噜嘎湖生态米’的牌子,包装好了卖到城里去,肯定能多赚不少!”

“你这主意好!” 不远处,戴草帽的陈大婶提着竹篮走来,篮子里的青菜翠得能掐出水,“我家那片果园也得跟着升级!明年计划引进两个新品种柑橘,再在果园里搭几个木栈道和观景台,让游客能边摘果边赏湖景。等我家娃大学毕业,我就劝他回来搞直播带货,把咱们水库边的橘子、柚子、土鸡蛋,都卖到全国各地去!”

顺着柏油路拐个弯,便是整齐排列的安置点。红瓦白墙的农房错落有致,门前院子里的月季沾着晨露,晶莹剔透。几位老人坐在树荫下择菜,竹篮里的青菜带着新鲜的水汽。穿蓝布衫的李大娘见我路过,立刻热情地招呼:“同志,快进屋喝杯热茶!这是自家炒的茶叶,香着呢!” 她拉着我进屋,八仙桌上摆着一盘刚摘的橘子,果皮鲜亮,剥开时指尖沾到清甜的汁水,果香瞬间漫满屋子。

“大娘,您现在日子过得舒心,往后还有啥盼头呀?” 我接过温热的茶杯,茶香混着果香萦绕鼻尖。

李大娘眼角的皱纹笑成了花,手里的择菜动作也没停:“盼头可多着呢!我孙子明年就要上高中了,咱们村通了柏油路,骑车十分钟就到县城中学,盼着他能考上好大学,将来要是能回来给咱们村搞建设,那就更圆满了!再说村里现在搞旅游,我打算把闲置的两间厢房收拾出来,摆上自家织的土布床单,开个小民宿,再卖点腌菜、腊肉这些土特产,也能给家里添点收入,不给孩子添麻烦!”

旁边择菜的张大爷放下手里的菜梗,接过话头:“我呀,就盼着村里能把旅游设施再完善完善,修条环湖步道,再添点钓鱼台、脚踏船这些项目,让游客来了能多待几天。到时候咱们村人人都能吃上‘旅游饭’,年轻人也不用背井离乡打工,一家老小热热闹闹聚在一起,日子才算真有奔头!”

正说着,屋外传来孩子们清脆的笑声,几个小家伙拿着网兜追着蝴蝶跑,惊得院墙上的麻雀扑棱着翅膀飞向山林。不远处的水库大坝上,一艘游船载着游客缓缓驶来,年轻村民阿强正拿着小喇叭给大家介绍,脸上满是自豪:“各位老师,咱们这噜嘎水库不光能浇地、养鱼,接下来村里还要建生态采摘园和亲子乐园,以后你们来不仅能赏湖光山色,还能体验农耕、摘水果,带着孩子亲近自然,保证玩得尽兴!”

一位戴眼镜的游客笑着问:“阿强,你自己接下来有啥规划呀?”

阿强挠了挠头,眼里闪着憧憬的光:“我现在开着农家乐,下一步想联合周边几个村,搞个‘水库风情一日游’,统一接待、统一宣传,让更多人知道咱们这儿的好山好水。再把家里的鱼塘升级一下,搞生态垂钓,游客钓上的鱼能直接在农家乐现做现吃,体验感肯定更好!等赚了钱,我还想带动村里的贫困户一起干,大家抱团取暖,一起富才是真的富!”

夕阳西下,晚霞为天空镀上一层暖橙,湖面也被染得温情脉脉。岸边的树木、远处的群山、水面的游船,都浸在这温柔的霞光里。风从湖面吹来,带着稻穗的清香与湖水的湿润,拂过脸颊。我望着眼前这幅生机勃勃的画卷,听着村民们一句句朴实又滚烫的憧憬 —— 从生态稻种植到直播带货,从小民宿到环湖步道,从个人致富到全村共赢,每一句话里都藏着对美好生活的热切期盼。

二十年前的风雨山路、泥泞梯田、村民们的淳朴善意,与如今的湖光山色、欢声笑语、滚烫憧憬交织在一起,渐渐凝成了心底最珍贵的记忆。那座水库,不仅锁住了一汪清水,更锁住了一段攻坚克难的岁月,一份为民初心的坚守。而眼前的这方美景、这份希望,便是时光给予这份坚守最好的馈赠 —— 原来所有的艰辛与付出,终会在岁月里绽放出最耀眼的光芒,滋养出一代又一代人的幸福与期盼,让这方水土永远焕发着生生不息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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