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长津湖的雪,下得漫山遍野,没头没尾。张兴成靠在松树虬结的老根上打盹,枪管上的冰碴子顺着衣领往脖子里钻,凉得人打颤。刚把“高鼻子”的阵地撕开道豁口,浑身骨头像散了架,眼皮沉得像坠了铅块。他原只想歇口气,耳边还回响着指导员的话“守住阵地就是守住家”,恍惚间,村口的老香樟树正摇着枝叶招手,娘倚着门框抹围裙,灶间的烟火气似要漫过千山万水。再睁眼时,积雪已漫过膝盖,裤脚早已冻成硬邦邦的冰甲,稍一挪动就咔咔作响。他猛地惊醒——可不能冻死在这儿,家里的田还等着人耕,娘还等着他回家呢。
后来他总跟人说,那回睡着时,松涛卷着雪沫子像冲锋号;醒来看见崖壁上的冰棱,尖得像刺刀。夜里蜷在坑道里,寒风从缝隙里钻进来,他就反复摩挲胸前磨得发亮的毛主席像章,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心里却烧着一团火。他总盘算着:等把敌人打跑了,就回家修水渠,让地里长出吃不完的粮食,让娘再也不用为收成发愁。
解甲归田那天,他把褪色的军装叠得方方正正,压在木箱最底层,扛起锄头就往山坳里钻。大队部的土坯房漏着雨,雨滴砸在屋檐下的陶罐上,叮叮当当。他蹲在门槛上扒拉糙米饭,听老人们围着火塘念叨“十年九旱”,碗里的米粒忽然就模糊了——这场景多像当年在坑道里分压缩饼干,只是身边没了战友的呼噜声,没了枪炮的轰鸣声。他猛地把粗瓷碗往桌上一墩,声音沉得像敲钟:“修渠!”那一刻,手里的锄头和当年的步枪一样沉,肩上的责任也一样重。
三十多个汉子跟着他扎进了乱石坡。虎口震裂了,就用粗布缠了又渗,渗了再缠,血珠子滴在青灰色的石头上,洇出点点红梅。有后生熬不住苦,背着镐头要往回走,他望着对方佝偻的背影,心里叹口气,却不骂也不劝,只是走上前,把对方的镐头往自己肩上一扛,脚步踏得更稳了。他心里清楚,多刨一块石头,渠水就能早一天浇到田里。等到渠水第一次顺着沟渠淌进稻田那天,他趴在田埂上,像个孩子似的把脸埋进温热的泥水,呛出的泪花混着泥浆往下淌,心里头比打了胜仗还敞亮:这下,娘再也不用为旱灾哭了。
水渠刚通,他又盯上了后山的荒坡。“栽树!”两个字喊出来时,他摊开掌心,里面是一把松树籽——那是他在长津湖的雪地里捡的,揣了三年,壳上还留着当年饿极了咬出的牙印。当年揣着这把种子,就想着要是能活着回去,一定要种出一片林子,让家乡再也不受风沙欺负。春寒料峭时,他领着人在坡上刨坑,冻土硬得能磕掉牙,就先架起柴火烤软了再挖。树苗栽下去,他每天天不亮就提着水桶去浇水,水桶的绳子磨破了肩膀,结出厚厚的茧子,像一层铠甲。望着那些歪歪扭扭却透着韧劲的树苗,他总想起战壕里互相搀扶的战友,心里默念:你们看,咱们用命守护的土地,正慢慢变样呢。
再后来,他又琢磨着种茶叶、育三七。茶园开摘那天,姑娘媳妇们的笑声漫过山坡,指尖掠过嫩绿的茶芽,脆生生的响声混着茶香飘得老远。他蹲在茶丛旁,指尖捻着新抽的嫩芽,冰凉的嫩气顺着指缝钻进来,忽然就想起了长津湖的雪。那年在雪地里啃冻土豆时,他曾幻想过,要是能喝上一口热茶该多好。如今茶香漫山遍野,他撮起一撮嫩芽凑到鼻尖,清香钻进肺腑,心里头甜丝丝的——这好日子,来得真不容易啊。
有人问他,当村支书比打仗还累,到底图啥?他往竹椅上一靠,点燃烟袋锅,火星在暮色里明明灭灭:“当年在雪地里差点冻僵,就想着能有块暖烘烘的田;现在田有了,就得让它长出金疙瘩。”他没说出口的是,每次看到娃娃们在田埂上追着蝴蝶跑,红扑扑的脸蛋像熟透的苹果,就像看见当年的自己。在没有硝烟的土地上,他照样能守护好这群孩子,守护好这片来之不易的安宁。
夕阳穿过林场的枝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皱纹里藏着长津湖的风雪,也盛着稻田的稻香、茶园的清香。那双手,握过枪、抡过锤、扶过犁、采过茶,此刻正轻轻摩挲着膝头的老茧。他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绿,从山脚的稻田到山腰的茶园,再到山顶的林场,心里头踏实得很——从战火里淬炼出的信念,早已和这片土地长在了一起,生生不息,岁岁常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