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捕捞者

船头把水中的月光推出淡淡的波纹，远处的水面平静的像一面黑色的玻璃，载着船儿平稳地驶向有无数小精灵在遨游的湖中心。这是阿叶第一次入湖和父亲一起捕捞灵魂，兴奋中又带有一丝紧张，在浓稠的夜色中，小船平稳又不失方向的前进和阿叶杂乱无章的心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只有父亲把桨划入水面时发出的悦耳声音才给了他些许安慰。

在这之前，阿叶一直在学习如何用从森林中采摘来的一种名叫灵藤的罕见植物来编织捕捞灵魂用的网具。父亲教他时话并不多，只是让阿叶坐在边上先看他如何用一双纤细修长的大手灵活地把灵藤慢慢编织成一块面积并不大却十分精致的网块，网孔不大不小，灵藤之间的间隙分布均匀，抚摩在灵藤光滑的表面，就像是在触摸一块平滑的可以反光的冰块上面，给人带来一种精神上的平静和身体上的愉悦。

接下来父亲就起身让阿叶来尝试着编制，阿叶拿起一根截断的灵藤，惊讶于它比看起来更加柔软的触感，拿在手里的简直就是一只灵活柔软的猫的尾巴，柔中带刚，韧性极好。这也是编织网具时不用其它工具的引导全靠手工操作的原因。与父亲一样，阿叶也拥有一双修长灵动的手，他慢慢地回想父亲刚才的操作，用手把灵藤弯成各种形状，再把下一条灵藤穿到逐渐成型的网孔中，有时记不清父亲的步骤了，只能在那里把编了一半的网块翻来翻去，假装在研究下一步怎么办，这时父亲就会接手，非常缓慢地展示下一步编制的技巧，阿叶的脸在无声的寂静中变得绯红，但精神更加集中在父亲灵巧变换的手上。这样的网块练习要持续将近一周，每天从下午开始，结束于黑暗把地球上的最后一抹光吞噬的时刻。

父亲拿起阿叶编制的网块，对着太阳让充满向日葵香气的阳光均匀地投射脸上，又用双手在网块的两端扯了一下，看似没有用力，但是阿叶透过父亲薄薄的衣衫看见他胳膊上的肌肉在迅速隆起后又恢复原状。当父亲满意地对他点点头时，阿叶以为机械的练习就这样结束了，却没有想到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训练。接下来的几个月里，阿叶开始练习用更长的灵藤来编织网孔，长度逐渐变长其编织难度就越大，网孔形状就越复杂，所需的技巧和力量就越严格。最后当他用一根根长达20几米的灵藤编织成一面网孔分布均匀，可以承受几十个成年人的重量的大网时，父亲把他叫到屋里，十分平静地跟他说，夜里起早和他一起入湖。

由于兴奋，再起身出发前阿叶并没有睡着。伴着一片寂静的月色，在还没达到湖中心前，阿叶不知不觉的伏在小船的船头舱中眯了一会。感觉到小船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最后稳稳地停在湖中，没有任何晃动，阿叶赶紧使自己打起精神。

阿叶配合着父亲把网的一端撒向湖里，然后父亲又轻轻的划动船桨，阿叶则在船沿边捋着灵藤网，让它缓慢平稳地沉入倒映着月光和夜空的湖面里。灵藤沉入水面没有任何声响也没有激起一丝波纹，像是有一种无形的引力在牵引着灵藤。当灵藤快完全沉入水中时，阿叶突然焦虑起来，因为现在才意识到他已经无法让灵藤停下来。这时，父亲从船尾走过来，一手抓住灵藤，阿叶只感到一股强大的阻力，让小船毫无商量地在瞬间停下来，却未引起船身的任何晃动。阿叶在心里默默佩服父亲有如此强壮的手臂的同时也在幻想着自己有一天也可以一只手让小船瞬间停止。

直到把一只长长的竹篙从网孔中插入湖面之中，做好标记，父亲示意阿叶可以休息一会之后，阿叶才有机会好好地欣赏这醉人的夜色。月光在轻薄如纱的黑暗的掩护下，静悄悄地把湖面镀上一层透明的光辉，当阿叶躺在船上，平视湖面时，一种发自内心的不带任何修饰的惊叹之情在心中升起，又或许是一种敬畏之情，阿叶自己也描述不清楚那种被无数人反复讨论的审美的快感所引发的对美的体验，他只想大口地吸气，再大口地吐出来，毫无保留地体验他父亲以及他父亲的父亲都体验过的最直接的感官上的快感。

渐渐地，有微风吹起，阿叶长长的睫毛微风中微微颤抖，双眼也慢慢地合拢起来。再次睁开双眸时，睫毛上已沾满了细小的水珠，即将到来的黎明在包裹着湖面的薄薄雾气中显得格外饱满。父子俩赶在最早的一缕光线打破黑夜的宁静前，拔起了竹篙，将灵藤从冒着凉气的水面一点一点拉出来。阿叶脸上逐渐浮现一种孩童才能表现出来的惊讶与喜悦并存的表情，那双清澈灵动的眸子里所反射出来的奇异缤纷的光芒，是世人未曾见过的美丽。

在灵藤出水的那一瞬间，形状各异，五彩缤纷的小精灵跃然于眼前，像天上挂着的寒月冒着阵阵凉气。阿叶惊讶于它们似有似无的身体，透明灵动，却十分有力，因为他发现那些连父亲都扯不动的灵藤网在小精灵的一跳一跃下显得那么脆弱，被拉长的灵藤给人一种随时都有可能断裂的感觉。它们发出的光晕构成了它们身体的形状，有的像是外面会发光的玻璃球，有的却带着像天牛一样的犄角，更奇怪的还有像打碎了的光斑在空气中浮动，各式各样的形状，各不相同的颜色，让阿叶恍惚了好一阵，直到父亲用手抚摸了一下他的肩膀，示意他把装在小船舱里的大小不同的罐子拿出来，他才浑身一震，从梦幻中醒过来。罐子是前一天晚上就准备好的，全部按照大小整整齐齐的摆放在小船上。

罐子浑身都是黑的，从外面摸起来有点粗糙，像是用泥巴塑成的，但是阿叶可以肯定不是泥巴做的，因为没有什么泥巴可以浸泡在水中不仅不融化变形，而且还慢慢地显示出一种具有金属质感的光泽，显得十分神秘。阿叶双手拿着罐子，等待着父亲把那神奇有趣的小精灵装进去，同时，他开始担心一个问题：以父亲的力气能不能把那些小玩意抓住。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彻底让他忘记了这个顾虑，直到那个他一个人经历的迷幻神奇的夜晚才使他重新想起这个问题。当父亲的手一接触到那些小精灵发光的表面，原本显示出无限生机、一刻不停冲撞灵藤网的小家伙就像是突然定格的光线形状，一动不动，发出的光更加强烈耀眼。父亲不费吹灰之力就用双手捧出一个形状酷似大蛤蟆发着金光的灵魂，在放入罐子之前，父亲把灵魂放在阿叶面前，对他说，记住它的颜色和形状，这是商人的灵魂。父亲的语气像是不容置疑的命令，让阿叶在一瞬间在脑海中烙下了那个只在眼前停留几秒的景象，终身不忘，并且在往后的岁月里愈发清晰。把商人的灵魂装进最小的那个罐子后，阿叶又一次次拿起不同大小的罐子，父亲重复着刚才的动作，只不过是眼前短暂停留的景象在不断变换形状和颜色，阿叶的脑海中不断增加医生的灵魂、老师的灵魂、科学家的灵魂、小偷的灵魂、杀人罪犯的灵魂、小丑的灵魂、哲学家的灵魂……

日复一日的辨识中，阿叶几乎将世上所有职业的人的灵魂都一一记在脑中，装进对应的罐子里。在那些等待挺着大肚子的孕妇来湖边虔诚的祈愿的日子里，阿叶学会了怎么向父亲一样虔诚地从湖水那里领取一种命运的指令，在面对这片神秘的湖水的某个瞬间，似乎感受到了一种不可抗力指引着自己的双手，拿出一个上天注定的罐子，交给虔诚的孕妇，当孕妇轻轻的打开罐子，里面空空如也，接着用它舀了一罐清凉的湖水，一饮而尽。这简单的仪式决定着世上所有人的命运。没有一个人不是这片湖水虔诚的信徒。阿叶在这种神圣的仪式中也慢慢变得像父亲一样沉默寡言却又稳重自信。

直到那个令他影响深刻的黄昏，他突然意识到一个足以毁灭他在父亲逐渐老去之后独自一人在孤独中养成的巨大心理承受能力。这个事实可以说差点让他每天陷入疯狂的境地。在那抹无比熟悉的斜阳照在阿叶微微闭着的双眼上时，那个可怕的想法毫无征兆地蹦入脑海：我自己的灵魂是什么样子的？阿叶突然睁开眼睛，看见如血的斜阳，变得惊慌不已。这个问题像是疯长的藤曼，整天紧紧缠绕着阿叶那个久经孤独打磨的灵魂。他甚至在为孕妇祈求灵魂时都在想这个问题，他反复地在脑海中翻找关于灵魂捕捞者的灵魂的映像，可出现在记忆中的只有那时尚未老去的父亲的模样。而出于一种强烈的尊严心和孤独感的驱使，在被这个问题折磨到不能睡觉的地步时，阿叶也没有向父亲问起这件事。

拯救他的是那个顽皮的灵魂。他已经记不清父亲何时将这项工作单独交给自己，但那晚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困意。阿叶独自一人登上那艘小船，在熟悉的动作不断的重复的过程，他的双眼慢慢将夜色的温柔拒绝在心灵窗户外，但是手上的动作却依然像机械般重复。迷糊中他感到以前从未感受过的力量在抵抗他强有力的双手，他忘却了灵魂在触碰到父亲的双手突然静止的那个时刻，他想睁开双眼看一看是哪一种灵魂今晚这么调皮，可眼皮上像是挂了几个世纪的倦意，无论阿叶的潜意识怎样努力，他只能透过一条朦胧的缝隙窥见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在他的手上跳动，慢慢的升华，仿佛像一个少女在他眼前翩翩起舞。他在完全陷入无意识状态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清晰地看到一个浑身发光的少女站在他的面前。

当阿叶再次醒来时，首先惊讶于这是从第一次跟父亲入湖以来自己唯一一次没有在天亮前赶回去。紧接着，当他在回想那个似梦一般的夜晚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得一时脑袋空白。在小船舱里安静的躺着一个皮肤细腻白皙的婴儿。这个婴儿酷似父亲的眼睛让阿叶感到十分不安。他以最快的速度划着小船到达岸边，抱起婴儿走进小院子。死亡的阴影像闪电般击中了阿叶的心脏，又随机赐予他大彻大悟的智慧。灵魂捕捞者的生命是轮回不朽的，蔓延在他心头的悲伤在短暂巨大的命运参悟后消失的不剩下一片羽毛。

他像一位智者一样怀着对生命的敬畏，把父亲的身体献给了那片养育灵魂的湖水。又像一位母亲一样怀着对生活的慈悯，将自己接下来的岁月献给怀中的婴儿与匍匐在大地生活的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