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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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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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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天气并不好,天幕上像是被黑色的罩子给遮住了,阳光打不进来,风被远处成排的杨木给挡住了好多,稍稍来迟了几分,但很快便将半青的稻荷吹的向一边倒去。女人站在田埂上,她的眼泪流到了天上,跟着浓稠的乌云和淅淅沥沥的雨水一块掉了下来。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的我还很喜欢穿着白色的薄衬衫和卡其色的短裤,拿着从鸭群拉满粪便的小池子边摘来的狗尾草,去撩拨躺在烈阳底下那些吐着舌头正休息的老黄牛,或者走进哪家的院子里,分享分享我在城里听见的趣事,偶尔有男人给我递来几根细长的香烟,那我便要讲讲我尘封在脑子里的荤段子,这些总能逗的围着一圈的赤膊大汉满面红光,嘴里还不住咯咯咯的笑,在讲故事这方面,我自认为还是很擅长的。我是一个自由职业者,但说难听点的话,就是找不到工作而已。

那时农村的光景并不算好,路也不好走,我喜欢穿着我的白色运动鞋在村里到处闲逛,但凡是下过雨的天气,必定会沾上泥点子。而那个女人,她是一个寡妇,她看见我在河边用沾湿水的手指去抠鞋子上的泥巴,她想了想,一溜烟跑进了屋子里,翻翻找找,很快她又跑出来了,她并不怕生,她来到了我的面前,戳了戳我的后背,将一把沾满黄泥的刷子塞到我手里。

那天我并没有将鞋子唰的有多干净,但是我被她邀请到了院子里,她是个很自来熟的人,几杯茶下肚,便像是喝醉了一般将心里话全部吐出,我并不清楚她的年纪,单凭我的直觉,应该是三十岁上下,但时至今日,我还记得她那一头柔顺的黑发,和一双亮闪的杏眼,像是将天上的月儿揉碎胡乱塞进去了一样。

在很多年前,我还是个年轻的姑娘,我爹是农民,是一个很老实的人,但他扛锄头的方法很奇怪,别人是挂在肩上,他则是拖在地上,只要有人看见泥地上出现了向远处不断绵延的印记,便知道我爹又出去干活了。娘总是说他木讷,别人都往我们家扣屎盆子了他还能在旁边抽两袋烟,她掰起手指,一件事一件事的翻出来,娘的衣服被村里小孩的弹弓打烂了,她气冲冲的跑去找人理论,你个死王八,倒帮着别人说话,一点钱没拿到;隔壁家的牛有一次跑咱的田里,那苗才刚凸一点就被踩掉了,我涨红脸跟别人吵,就为了把禾苗的钱追回来,你一个笑轻轻的就将这笔账勾销,你个孬种!没好命的....

娘骂了爹好久,一直到远处山上的火球完全消失不见,一直到远山将太阳布散的最后一分苍凉给收尽,她才住口。爹被骂的很惨,我看见他的脖子迅速红了起来,与他深棕色的糙脸好似一条分界线。他站在家门口,低着头,任凭走过的人歪着眼瞧着他。爹会想什么呢,我又不明白,当时的我很小,喜欢踢地上的石子玩,娘对我很好,经常给我买零嘴吃,爹就没怎么给我买东西了,所以我没那么喜欢爹。在那天,我将爹附近的石子都往他那边踹,直到周围再没有任何碎石了,我才跑到爹的身边,弯下腰准备去捡几块来打河里的鸭子,啪嗒,天上下雨了,顺着爹的脸哗哗的流下。那天过后,爹好像什么也没有改变,但又好像什么东西又改变了,只是我不会再踢石子了。

我妈喜欢唠嗑,也喜欢骂人,她骂人很狠且有她自己的一套逻辑,开口必然是先从对方的身材面貌骂起,不管怎样,一定先把别人给怔住,然后便从族谱最上端开始,一代一代的往下骂,管你是村长区长县长还是什么长,到她那都得自觉把祖坟刨开让她骂个爽。她是村里公认的泼妇,每次都能给人骂的无地自容,容易急眼的人还会给娘打一顿,她的一条腿到现在都还有点坡坡的,就是给人打的。不过,自从娘臭骂了爹一顿之后,爹似乎有些硬气起来了,但凡有人想对娘或者我动手,爹就往我们面前一站,那些人一瞧,爹的手臂比他们大腿还粗,就只能干瞪眼,讪讪的笑一笑。

村里过了夏天,就是冬天了,秋天这个季节在这里是不明显的,只要北风稍稍往这里一吹,纷纷扬扬的小雪就会飘下,虽然下的不大,但是会冻死地里还没有完全长熟的苗,于是在这种时候,村里人便会几家聚在一起焚烧之前囤积的茎杆,往年的时候,咱家都是跟邻家一起烧的,但是娘跟他家大吵一顿之后,今年就只有咱家自己去烧了。爹将堆叠在一起的茎杆点燃,灰白色的烟霭蹭的一下往天上蹿,缠住了盖在穹顶上的蓝天,灰蒙蒙的压在我们的头顶上,爹在这种时候会抽烟,他一袋一袋的抽,他看着邻家紧闭的大门,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往后我才知道,爹跟邻家以前的关系是很好的,就算现在两家不相往来了,爹也还总是念叨他们,而娘听到后,总不免要说他一顿,爹有时会还嘴,有时候就安静的看着他的脚。

后来我再大一点,爹突然就中风了,第一次并不严重,但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于是,爹的手臂像是被扎破的气球一样慢慢的瘪了下来,他的脸颊原本是很硬朗的,但现在就像是被人挖去了一勺一样,塌了进去。可是,爹却比以前更爱干活了,他的一只脚坡坡的,走起路来比娘还要滑稽,有人看见便会打趣,说两句玩笑话,但爹从来都是笑呵呵几下,不会放心上。娘看着他,眼眶总是红红的,但我从没见她掉过一滴眼泪。

我当时在学校里念过几年书,念的很好,但是我又不喜欢上学,一个班尽是些知乎者也的人,没啥好玩的。娘说我是女儿相男儿心,我说管它男的女的,咱家就我一个女儿,家里没有多少钱,但是有地有牛,读书读不了,去种地也行啊。

村里有一个痞子,头发总是长长的不剪,有几个钱,也喜欢打架,家里貌似是开塑料厂的,前几年生意好,赚了一点,又开了几家厂,算是村里最有钱的一户。他年龄比我小一点,但是懂的东西很多,一开口就是满嘴跑火车,有人问他怎么知道这么多东西的,他便轻轻的一笑,用口水沾湿自己的头发,往后一拨,他说,他去妓院的时候,那些女的趴在他耳朵边给他说的。

他叫啥我忘记了,但是他每天需要烦恼的事情就是这一天该怎么打发,后面他想,他想明白了,他需要一个女人。不是妓院那种女人,而是一个过日子的女人。于是他找上了我,他那天捧着一束花,花是从小树林里胡乱采来的,农村当时没有人卖这个,他用烟盒和胶水做了一个呛鼻的盒子,五颜六色的花躺在黑白的纸盒子里,苍白无力。我问,他为什么要找我,他显然是被问住了,愣了好一会,我没听清他前半段话,因为我被他浑身的烟味和口臭熏的难受,只听见他说,过得无聊。于是我把他的盒子打翻,踩着夕阳大踏步走回去了。

后来他又找过我几次,每一次都送不同的东西,又是糖果又是啥的,我没有接受,但是心里却有点开心,他知道他自己在别人口中是什么样的人,后来再见他,他的头发剪的短短的,脸也干净多了,我想,这个人也许没这么坏。

我牵着他的手,他胡子密密的下巴蹭着我的脸,我们就这样光明正大的走在午间的田埂边,看着黄牛从一边走向另一边,看着远处的太阳缓缓掉下来。我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惊慌失措,让人兴奋,也许我想就这样一直下去也不错。

但爹是第一个发现的,那天他正在地里给半黄的麦子扇风,看见他,爹的脖子立马红了,但这次,爹连脸都红成了猪肝色,这个村里,大家都知道他是什么名声,爹扛着锄头就冲了过来,作势就要打过去。他躲开,跑走了,那天之后,我好久都没有再看见他了。娘也知道了,他很生气,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打我,当时我已经比她高一个头了,尽管这样,她还是踮起了脚,用力的抽了我一耳光。爹没有说话,他在一旁抽了一袋子烟。

直到几个月之后,我才发现,我的肚子变大了,原来我是怀孕了。当时我刚好十八岁,这个年纪怀孕的人不少,多我一个自然不多,但是,我不知道,那会是怎样的感受,生孩子的感受。娘在之后找到他闹了一次,但是他当时忙着应付她白白胖胖的女友,一把钱啊票啊甩我娘的脸上,我娘是个精明的人,她喜欢钱和粮票,但是那一天,她把成捆的钱和票扭成一块,狠狠的砸到了他的头上。他的头出血了,狠狠的栽倒了地上,娘脱下自己的鞋子,抓着一头,狠狠的抽向他。他跑掉了,跑的裤子掉下来一半都不记得去提。

九个半月的时候,我的肚子变得像皮球一样又圆又大,但很快就瘪下去了,一个尖锐的声音刺向我的耳膜,给了我有生以来不一样的感觉,我的肚子是很痛的,我感觉我的睫毛戳到了我的眼球,有什么东西流了进去,但是这时我只想睁开眼看看。但是,原本尖锐的声音突然之间就安静了下来,下一刻,我不愿去多想,但是我能感觉,刚刚那种喜悦的感觉陡然就消失了,就像一直都不存在一样。

刚出生的他掉在了地上,面朝着医院冰冷的地板,他只哇了一下,便再没有声音了。在周围的人反应过来前,我就晕过去了,我想,我到现在,或者以后都不会忘记那时我在想什么。我在想,会不会我在生孩子的时候就死掉了呢。

后来我知道了,当时那个护士有过精神创伤史,她抱着孩子的时候,眼睛一恍惚,当成炮弹扔了。我坐在白床单上,望着自己干瘪的肚子,有些出神,我听见有人在喊我名字,听见无数句对不起,听见膝盖和地板碰撞的声音,有人把白花花的单子递过来,带着哭腔的说让我谅解,我签了,签的很快,但是我一眼都没有看。

我的身体很好,很年轻,在不久后我便出了医院,但是我总觉得,我的肚子应该要沉甸甸一点,应该装着什么,但是我往那一摸,只摸到了硬硬的骨头....

她说到这,长长的伸了个懒腰,杯里的茶水已经凉透了,寡妇毫不留情的将它们倒掉,重新又满上了一壶。我定了定神,发现天已经擦黑,落日的余晖切碎了一半的院子,太阳毫不吝啬的将半边的东西都染上橘黄色,包括着寡妇乌黑的油发。她喝了口温茶,润了润嗓子,继续讲述。

往后的日子便总是很平淡,像一条被吮吸过很多次的糖棒,你就费力去咬去吸,啥味道都没有,反而浪费你的时间,损耗你的体力。村里有一家印纸厂,里面的工服是橙色的,母亲说我穿在身上比那些穿黑黑学生装的还有文化呢,爹罕见没有抽烟,他用深棕色的手抹了抹干涩的唇角,笑着挤出一句,好看。

厂子里有很多跟我岁数不相上下的人,男的女的都有,还有一些比我小一轮的孩子,他们站在跟我站在一排,像是突然凹陷的山谷。我觉得既好笑,又可悲,我常常在浆纸的时候想,我要干什么。厂里有一对年起夫妻,男的瘦瘦白白的,看起来很斯文,干活也利索,女的就要矮一点,皮肤黄黄的,说话的时候牙齿会凸出来。两人在干活的时候都很麻溜,很专注,即使碰面也不会说话,也不看对方,后面我从工友口中听到,那男的跟一个小学的女老师不清不楚,还有不知道哪来的人说看见男的钻了那老师的炕头,女人一开始听,觉得是闲话,也护着她男人,随身带着一块磨了一边角的石头,见到说闲话的就打,但那日子渐渐久了,女人也心生疑惑,常常指着男人的鼻子骂,有几次还割腕,闹的差点丢了半条命。男人也许是累了或者是其它原因,便开始冷落女人,逐渐变成了现在这般陌生。我听后,只觉得是一个很无聊的故事。

但没几个月,那个男的突然被车子轧了,半边脑袋被削了一半,他老婆当时已经怀孕了好几个月了,他攒钱进城,在马路上被撞飞了,奶粉撒了一地。这个故事到此为止,后面我就没有再听人说起过了。但是,在男人死后,那个女老师站了出来,她义正言辞的解释他与男人并没有任何不正当的关系,而众人这时才知道,男人只是想提前为出生的孩子找个好学校。女的后面也死了,跳河死的,带着孩子一起。

也是在这件事之后,我想,我坚定了要离开这里的想法。母亲将穿了好多孔的木门紧紧阖上,父亲一袋一袋的抽烟,他目光涣散,有些想上手拉我,但又不敢伸出来。但是我用袋子装好东西后,我的心就不会再变了,我一定要离开这里,去外面。

母亲拉着我的手,那天是清晨,很湿,我的裤子上沾染着混着泥巴的露水,我跨出一步,母亲的手拉的就更紧,太阳一点点的爬到山巅,云层聚了又散,飘向不知何处。母亲一直拽着我的手,她不敢放开,在前面,大巴不耐烦的按了一下又一下喇叭。我说,妈,放开吧,我又不是不回来,妈说,不行,你不要走。母亲说的话有些含糊,眼睛却带着不知疲倦的坚毅,我一点一点的挪动着,她也一点一点的跟着我走,于是,我装作有些泄气,身体松了松,说,妈,我不走了,妈的欣喜一瞬间便涌了上来,手一松,我一下子就跨上了大巴。

母亲在车后跑着,父亲也在跟着,两人走路都一坡一坡的,跑步也是一坡一坡的,我招了招手,挥散了他们口中我听不见的那几个字。

茶水又凉了,但寡妇这一次没有再沏上茶,她呆呆的看着茶水杯里倒映的她的脸,和天上的玉盘。我问她,你在想什么,寡妇淡淡的苦笑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当时我着急听她讲接下来的故事,便开始催促她。她深深的喝了一口茶,将剩下的故事娓娓道来。

她进城的时候,恰好赶上了大改革之后,城里花红柳绿的,形形色色的大楼和自行车铃铛的声音让她的头昏昏的。她拿自己不多的钱,租了一个小地方,吃了完斋面,剩下的几个零头,她用布小心的包好了。这里的工作很多,有需要技术的,也有不需要的,她找了好久,终于在吃了一碗又一碗的斋面后,她去到了一家餐馆里唰碗,她很年轻,手脚也利索,唰的碗永远是最多的,很快就当上了唰碗头子。这里总是下雨,跟自己家乡那边一样,她想,她心里应该是不讨厌下雨的,但是每到下雨天,那边的山都会一片一片的往下滑,严重的时候半座山都会被削平。

她进到城里,这里什么都是新鲜的,敞顶的汽车,刷漆的电线杆,还有到处卖报的小孩,她在这流连忘返,直到青葱岁月悄然流去,第一道皱纹爬上她的额角,她才意识到记忆里的家,她很久没有回去过了,她的肚子又大了起来,这一次,她爱上了一个竖起背头看起来很精神的男人,他高大挺拔,双目炯炯有神,抱着她的时候,她感觉整个人都可以被她轻易的托起来。男人也是个很老实的人,拿的工资也多,每天晚上回来都会给她带一点小吃,还会将头低下,去倾听她肚子里跃动的生命,随着日子过去的越多,她又想起了十八岁那年,突然出现的喜悦的情感。

但是这个孩子并没有生下来,在第六个月的时候,那个男人被打死了,尸体被仍在大街上,半边脸上全身血痕,当时的治安很不好,他就在走夜路的时候,被人一捂住嘴巴鼻子,拖到一个巷子,小刀一捅,半条命没有了,血溅了半面墙,也溅了那个强盗一身,他就是这样才被抓的。

在警察局里,她看着那个杀了他丈夫的人,他的半边脸上还沾着洗不掉的血迹,他很年轻,应该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她注意到他的手臂很壮,他应该经常干活。

她张开嘴,半天没说话,她就这样盯着眼前的男人,或者是男孩,她应该骂他,揍他,她相信即使她这么做了,旁边的警察也不会多管什么。但是,她什么都没有做,她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她只是紧紧的盯着那个杀了他丈夫的凶手,缓缓的离开了房间,那里是警察局的二楼,她站在敞开的窗户前,想了想,双脚跨上了窗台,跳了下去。也许当时的她并不清楚从二楼跳下去是不一定能摔死的吧,她活下来了,但是,肚子又瘪了下去。

哭吧,她要哭,但是她一滴眼泪的挤不下来,她回到了跟丈夫居住过的屋子,那里似乎还留有两个人的气味,她用力的嗅了嗅,什么都没有带走,只拿了一点钱,和一张大巴的票,她想父母了。大巴开了很久,从白天开到黑夜,车上总是在颠簸,将几次要进入梦乡的她给震醒,她突然想起,自己跟丈夫在一张床上睡觉的时候,他翻身的动静很大,总是将她震醒,她不满的咕哝几句,他就会抱住她的脖子,将她搂进怀里,这一下之后,她什么气都消了。她还闻到有人在吃味道很难闻的盒饭,她又想起,丈夫做饭总是惨不忍睹,一会将锅烧烂,一会又是加多了半袋盐,难吃的要死。啪嗒,眼泪就这样控制不住的流下了,她轻轻的去擦拭,但是越擦越多,最后她干脆不管了,将她轻轻的倚在颤动的车窗上,她的口中真的好苦涩啊,她真的好想就这样一直一直哭下去,她想起自己死掉的第一个孩子,想到死去的第二个孩子,她就哭啊,哭啊,眼睛就肿起来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她睡着了,大巴稳稳的停住之后,她被司机叫醒了,她拖着身子,一晃一晃的下了车。夜晚的农村很安静,晚风总是从一边吹来,从另一边穿出,它们毫不吝啬的钻进她的衣裤里,不时的让她打几个寒噤。在这里的夜晚就是夜晚,它没有一点亮光,所有地方都像黑暗的一部分,就像很久之前没有电灯和火光的时代一样。她走啊走,走到洁白的皮鞋沾满了泥星子,才逐渐熟悉。她闻到了熟悉的空气,但是这里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她记得的一切东西,院子外隆起高高的土墙,院里亮着暖黄色的光芒,有几个小孩子从里面跑出,路过她旁边的时候,不小心的撞了她一下,他们像她道歉,又一溜烟跑了。不对,这里不是她家,她回头,往黑暗里面钻,她一家一家的找,一家一家的找,找到四更天,鸡也打鸣了,她找不到了,再也找不到那个地方了,她靠着两座紧挨着的坟冢,沉沉的睡去。在那里,她感觉她抱住了世界上最温暖的东西。

父母早就死了,父亲是中风死的,母亲眼泪掉了一把又一把,她托着一个大大的袋子和半截入土的身体,坐上了去城里的大巴,这个泼辣了半辈子的农妇,第一次坐上了去往城里的车。然后,哗啦,下雨了,砰,泥石流了,车被吞掉了,全部人都没了。

这个人,这个女人,就剩她自己一个人了。娘想给爹葬的豪华一点,家里的牛卖了,所以家里能动的,就剩她一个。我听完后,感觉胸口闷闷的,话几次想从嘴里出来,又被咽回去。寡妇看我这样,她指着我鼻子笑我。这个房子小小的,寡妇用她赚了好久的钱才修缮的稍微好一点,里面的家具都一丝不苟的刷上了漆,干净,明亮。那一晚,我们都坐在椅子上,看着天上的月亮圆了又缺。

后来的我又回到了城里面,我的生活如一碗白开水,偶尔是烈性的啤酒,还偶尔是充满气泡的可乐。这十几年里我都没有再见过那个女人,我一直在城市里活着,期间换了十几份工作,最后当了一个小小的编辑,我经常拿着笔,但也得拿着酒,还得拿着尿不湿,对,我也结婚了,是个男孩,抱着他的那一刻,我有点理解多年前的女人了,男孩的眉毛弯弯的,长得很好看。

后来,有一次因为工作原因,我再一次回到了那个村子,那里没有变多少,路还是一样的泥泞,泥土还是一样的黑,只是村里的面孔早换了一批,我进村的时候,每个人都在干着自己的事情。偶尔会有孩童嬉闹着从我的身边跑过,拿着他们手上的不知道什么的玩具。

女人的房子塌了,就在我去的前一天,我看见她一直在田埂上跑啊踩啊,她一边哭,一边胡乱挥舞着她的手,最后,她的五个指头捏成拳,一下一下的往天上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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