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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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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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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丘一客

1

闫师身着格纹棉麻衬衫、外挂国风中式汉服,搭配一条同色系羊绒围巾,千层底黑帮布鞋的白边总是雪白雪白的,在婆娑的树影中闪进闪出,麻利的双脚走遍了这座山上的每一寸土地。村落、山石、草木、花叶、溪水被他皴染得墨香氤氲,民歌、蝉吟、鸟鸣从他口技中流出,萦绕在山峁沟壑之间。

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山里负氧离子养人,适宜久居。

进山前,我先给闫师发信息,确定时间和行程,再安排车辆和人员。上山路还未拓宽,S弯道很多,没有避车镜,惊悚的车辆总会在转弯处突然急刹,脚蹬得比司机还用力,不敢聊天,心提在嗓眼。

闫师住在二楼,他已提前下楼站在大门外的石堎上等待,游人的车辆排了足足有一公里,他从北往南,扒在每辆车的窗口寻找。

下车后,我第一眼就看到闫师满脸笑意地向我招手,嗓门拉得很高:“这儿……这儿……。”

我们一行有八九个人,向他摆手的方向而去。

“先回我房间里歇歇,喝点水,热热身子。”

“当然,我们主要是想看看您。”一个朋友说。

“我有啥好看的,看山、看树、看洞才是正道。”闫师嗓子有点沙哑,很认真地说。

他的办公室只有八九平方米,靠窗口放着一张大画桌,桌上摆着一幅还未完成的二尺斗方工笔花卉,后边有两米长的摆台,排列着各种脸谱、颜料、工艺品……其中有一个花瓶,插着一束干花,中间夹杂着一根干树枝,分叉上栖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小鸟,我凑近观察,正纳闷怎么会有如此精致的小鸟栖在干枝上?他跟过来解释:“山上有很多品相不同、形态奇异的小鸟,这只鸟是我在鸳鸯桥入口处遇到的,它不怕人,一路跟随着我,在我面前飞来飞去,落在肩膀,又跳到手心,头上有个红冠,体态像麻雀一样,翅膀上是五彩的小波浪,我不忍心捉它,回来后凭着记忆,用纸扎和麦秸秆做了一只。”闫师把小鸟从树枝上摘下来拿在手中继续说:“后来每次上山都能遇见,像老朋友,一路跟我飞到一天门、二天门、祖师顶,飞累了还栖在我的左肩上歇息……”

彭辉笑了,打断他的话:“你吹吧,吹吧!往死里吹!”他也笑了,一本正经地说:“我可没吹,那是真真切切的事儿。”

柜顶上还有很多维妙维肖的小动物、瓜果蔬菜和蝴蝶标本,南瓜、萝卜、辣椒,放在一个藤编的篮子里,像真的一样。我伸手摸摸这个,捏捏那个,心里萌生了很多疑问,小鸟如此饱满,身体里塞的是不是绒草?南瓜的质地如此逼真是不是用了动物皮?辣椒蒂绿油油的可是用了塑胶?他带着微笑平静地说:“哪里,用树皮、泥巴、花瓣儿做材料,太简单了,你一看就会!”并指着另一根树枝上的小鸟说:“胡锦鸟,你见过吗?它的羽毛是七彩渐变的,和平时咱们常见的小鸟不一样。我刚来时最早写生的就是它,拍了好多照片。”边说边拉开抽屉找ipad,在相册里翻阅,各种形态的胡锦、山雀、锦鸡、八哥、喜鹊、斑鸠……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我们不停地咂着嘴:“简直能以假乱真,来个百鸟朝凤!”

喝完茶,相约一起上山。当时,设施还不齐全,景区管理也未步入正轨,我们直接驾车到最高处,然后把车放在不影响其他车辆行走的路边,一边听讲解,一边悠哉悠哉地往前走。

他说:山上发掘出1200年前最古老、最原始、最系统的中和文化和羲和观天测地订立二十四个节气历法;发现了排名世界前三位的最多、最大冰洞群;发现“男根”“女阴”自然象形山体、女娲峰、伏羲岭,以及女娲伏羲赖以生存、沿袭子孙的山洞;发现“鞭杆挑花篮”记载和仲春之月,成熟男女的野合习俗;发现流传至今的祭天、祭地、祭雨水的朝拜大典流程图……

神仙峪溪水潺潺,薄雾缭绕,我们经过“挑花篮”的故事发生地,前往玉莲洞,一面悬崖上,有石髓顺流而下,日积月累,形成了倒垂的莲叶,最底下的石髓玲珑多变,像打了扣的绳索环环相扣,闫师说:“这里原名肝花洞,后来因为日积月累、形状变异改叫玉莲洞。元朝时期长春真人丘处机来此修行,成了全真教龙门派的发祥地。”

大家手脚并用,向上攀爬,看到悬崖峭壁下有一处不大的平台,上面有一组古代留下的木石结构建筑,闫师指着平台上的悬空楼说:“这个建筑名叫三清殿,始建于元代,木石结构,文革时期此地村人用麦秸泥沙灰裹,将它隐藏起来,并截断了进山的大路才逃过一劫。你们再向上看,那株紧贴神龛长在绝壁上的树,是云丘著名的八景之一,‘桑榆同株’,它一年是桑树,下一年是榆树,每两年一轮回,两种树叶完全不同。”

看完同株异树,又领着我们去看碑刻,他说:“碑文记载了云丘山道教主流全真派最初的历史。第一世丘处机,第二世孙志坚、吕志忠,玉莲洞和五龙宫就是吕志忠时期所修建,全真派旗下的支系龙门派第一代‘道’字辈就是从这里走出。”

有典故的地方就有建筑,有建筑的地方就有石阶,草丛里、乱石中、断崖处、沟壑间,目及所至,都是残垣断壁,他带着我们拨开杂乱的灌木丛亲临现场观看、探秘。直到大家都累倒了,坐在地上不想挪动,他依然精力充沛,走路带风,声音洪亮,不时给我们调几声嗓子:“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鸟鸣虫叫,配上他的民歌,在山谷中回荡。闫师的一言一行在我的脑海中拷贝一样一幕幕浮现。

一次中午回家的路上,接到闫师电话说,他刚从山上下来,让我前往连心桥的十字路口北边等一下,给我拿回一个东西。车水马龙中一辆覆满灰尘的黑色桑塔纳缓缓地停在我面前,闫师的头从后座的车窗上探出来:“这儿,这儿。”他向我招着手,递过一件八开纸大的信封说:“彩芳,给,我的一幅工笔。”又补充了一句,“荷花图,最近加班画的,不大,一点心意。”我回过神来:“太好啦。”闫师探出头说:“给你一幅荷,抛砖引玉哦。”十六开大的熟宣纸,一朵工笔荷花,荷叶上露珠欲滴,花瓣粉嫩洁雅。

我双手捧着画连忙说:“下车吧老师,回我家吃饭。”

“不,不了。”说完,又加了一句,“记得来云丘看冰洞,我等着你。”

他给我发了一长段冰洞介绍:全国独一无二的反季节冰洞群,夏日冰雪连天,冬日直冒热气,距今300多万年历史,是世界三大冰洞奇观之一,迄今为止国内发现规模最大的天然冰洞群。

国庆前,他给我发的最后一条信息是:“国庆放假期间,你带些朋友来看冰洞吧。”

“我一定会前去。”嘴上答复,实际直到他离开我们都未能赴约。

他像长辈一样对我说:“这么好的景观在家门口你不看,花高价到千里之外,不知道你们是咋想的……”

多次相邀,我却一再失约。我怎能想到,那个国庆假期之后,闫师竟突然放下尘世,与我们天人永隔!

此后,我常常会不由自主打开微信搜他的头像,看到定格在微信里的最后一首小诗:“云丘秋菊盛,万紫又千红,无事此静坐,赏目亦悦心。”黯然神伤。

最后一次通话也是商榷上山的日期,他说:“国庆后还有一波登山潮,是观赏红叶,最多一周,漫山红叶,层林尽染,再后就上冻、下雪,很多景点就关闭了。”我说:“没事,我们只想看您画雪景,景点啥时候都能去。”其实他也许知道,时日不多了。

漫漫云丘路,却再也听不到闫师悠扬顿挫的男中音,再也见不到他快步如飞的身影,这里有他深情属望的连绵山峦,有他一次次描绘的花草树木,有他从来没有放下的笔墨纸砚……他走了,我们所到之处,都是他的足迹,虫鸟凄切,为他低诉;雨声沥沥,为他哭泣;溪水潺潺,浸满遗憾;树木萧瑟,挂满思念。

2

进洞,放下行囊,脱下雨衣,随行的讲解员一再强调,一定要等身上的汗消了再进。可是无法抑制的先睹为快使这一群现代的诗人们根本等不到身上的汗水晾一晾,他们陆陆续续往进走,我用手抖了抖潮湿的衣服,径直走进第一道门,那里为游客配送棉衣。我选中了一件白底兰花、面料厚实、花纹清丽、长度达到脚踝的大衣,严严实实地穿在身上,系好扣子后我们走向第二道门,那里为游客分发安全帽,我选中黄色系的卡通图,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强调了一句:那是给孩子们的,递过来的一顶纯白色系,我只感觉到冷飕飕的,一股冷气直袭身骨,赶快拿下脖子上的围巾,像村妇裹头巾一样捂住了天门穴。进入第三道门,已是冰火两重天!太冷了,我不由得缩了缩身体,安全帽一再磕到冰洞的边角,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再低一点头、谨慎一点,脚下的木制小路,一会儿拐个弯,一会儿上几个台阶,一会儿又钻一个洞口,霓虹灯伴着我,七彩的光线不停地闪烁,宽敞的地方一个个冰柱直通高处,晶莹剔透的冰花、一泻而下的冰瀑、洁白如玉的冰笋、滑如肌肤的冰钟乳,在变幻莫测的灯光中发出奇异的色彩,沉寂了百万年的天然冰雕,经历了历史的波折和历练,成为永远不会融化的奇特壮观。此地已探明发现的冰洞群是16个,我们进入的只是其中对外开放的一个。

在冰洞中穿行,从宽敞处走上坡路,渐渐变窄变低,头盔在冰层上蹭蹭蹭地发出摩擦声,又慢慢变得敞亮,左右上下多个小洞口发出不同的光柱,我选择了多数人不走的陡峭险峻的台阶,缓缓向下的木制楼梯顺着冰柱、隧道,窟窿,感受着冰雪世界的冷寒和绮丽。遗憾的是身临其境时,却再也听不到闫师紧随身后,一路解读,他的典故深藏于心,没有纸质,没有记录。如果此刻有他相随,一定会有多个典故伴着我在冰洞中穿行。慢慢地向上走,每踏上一个台阶,有冰花落下,落下的是我再也拾不起的记忆,那个坐在树荫下画画的人,汇入山水画中的冰笋、冰柱、冰莲、冰花……因为没有及时应约,我错过了亲睹他画冰洞的全过程,错过了亲睹他在绘画中呈现冰冻质感所用的特殊绘技。

走在神奇的冰洞群、秀丽的山峰间、草木轻撩的小路上,顿悟,他不惜远离亲人,置于尘外、隐于山中、心恋林泉、意托飞鸟、澄明安逸的心性。

3

一次,一位远方的朋友慕名来访,我连忙打电话给闫师,他正好在山上,电话里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呵呵呵,你们来,我当向导,别人去不到的好地方很多,我一一带你们去!”闫师永远童心'不老,性格开朗,正直善良,大家几乎完全忽略了他已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那次前往,我刚刚受伤痊愈,不能爬山,也不能多走路,和朋友及家属进入景区后,我把每个景点的刷卡二维码发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去登山,我直接坐景区车前往闫师的办公地。他正在接待参加夏令营的孩子们,他像一个“孩子王”一样,坐在中间,辅导他们在一个个空白面具上勾画各种脸谱。孩子们叽叽喳喳的,我悄悄站在后边看了好长时间。闫师终于发现了我,露出惊喜的目光,递给我一只空白的面具:“来了好,来了好,你也画一幅脸谱,画完可以戴上参加晚上的篝火晚会。”

“我画不了。”

“你能画了,我给你说一下,对你来说太简单了。”闫师的乐观使我一度以为自己是个有天赋的人。他一边教孩子们,一边给了我一幅京剧里的三花脸图片。

朋友每到一处就把他们的身影和景色拍照发给我,我在孩子们中间坐了一个多小时。直到他们陆陆续续画完,并戴着面具高高兴兴而去,闫师长长出了一口气说:“真不巧,正好孩子们前来,他们都喜欢画脸谱,不然我带你去山上写生去。”

“没关系的闫师,我也喜欢脸谱,这不,我也画了一个。”

“就是,这多有意思,还不比你整天乱忙的好?”

“我现在不忙了。”

他见我走路有问题,说起受伤的事,又扯到画画上,说这下好了,在家里没事,就画画去。我说:“好、好。”在闫师的一再鼓励下我终于摊开了纸砚,开启了自己的诗画之旅。

他笑了说:“回家后就开始,现在我带你去财主院里看‘藏金屋’。”我跟着往出走,听到院外有工作人员叫闫师,说董事长正在扮演村长的角色,让他出去唱一首歌。

闫师站在“村长院”的舞台上配合董事长清唱了几首民歌,下边的鼓掌声不断。唱完一首,大家鼓掌不让下,他就继续唱,一连唱了五六首。最后,闫师不住地合手作揖,让大家见谅,终于从舞台上跑下来,抽身带我去了田财主的藏金屋。我们走进财主院的西边窑,窑后边摆着一个古旧的大衣柜,开启了一扇门,后边有个洞,十来个台阶下去,是一座七八平米的地库,里边放着仿真的金银珠宝,拐弯下坡,再上一长溜台阶进入另一座农户的窑洞。站在古老的院落中,与故人对话。

既能吃苦耐劳,又会精打细算的田财主,因磨豆腐发家,攒够了梁、檩、椽木,建成四合院,平素间为人尖刻吝啬,和周边邻里恶交,一天,西上院的邻居孩子看病在急,向田财主借钱,遭拒,还出言不逊,讽刺挖苦,邻居孩儿因为无钱医治夭折,全家人非常生气,想到自家东房和其西边窑洞上下相连,土层相隔远,便串通山上土匪,从自家墙角打洞进到田财主的藏金库,盗取了他所有的财物。田财主发现后跑到邻居家质问,邻居说是山上土匪作为,自己不敢惹事,田财主听说是土匪也不敢去讨要,怒气攻心生了一场大病,请乡里神婆施法,说久病不好是因为大门正前方的女娲庙作祟,田财主雇人拆除,女娲庙拆了没多久,其两个儿子相继去世,田财主更是病上加病,又请一道长化解,道长说:无需折腾,多行善事就能逢凶化吉。从此,便突然了悟,开始扶贫救弱,行善乡里,病魔渐渐退去,豆腐生意越做越火,村人念及老来无子,便介绍新绛县泉掌村的秦不闹过继给他顶门立户,约定生长子姓田。秦不闹进门后,尽心打理豆腐生意,与邻里和睦,对二老孝顺,生两男一女,长子起名田芦锁,次子起名秦双锁,女儿起名秦关女,兄妹三人衍嗣子息,人丁兴旺。

从田财主家出来,去往铁匠铺,看了最古老的锻造工序,挑料、烧料、锻打、定型、抛钢、淬火、磨光,最上心的是师傅做的精致的小锅铲,闫师说:“买一把,这种老款铁铲市面上已经没有了,留作纪念。”

铁匠说:“批发价十元三件,八元两件,五元一件。”

我说:“我要三件。”没等我说完,闫师给师傅使了个眼色。铁匠铺的师傅装好锅铲,头从窗口伸出来说:“拿上吧,这三把锅铲早就预订了好多天了,回头你们自己分配、算账。”

往回走的路上,他说:“彩芳,你不是腰有伤么?走的慢,我带你去滑草吧,能少走二三百米路。”

“不敢滑吧?”

“没事,我七十的老头了都不怕,你坐一次,很好玩。”我们从一段坡的顶端坐在滑框子里,像飞一样,一下滑倒了山根下,下边有安全人员接我们,我终于明白了师母对闫师的总结,她说:“你闫师永远是个孩子,长不大。”可不,我看着笑开了花的闫师,也爽朗地笑了,我忘了自己也已人到中年,我们笑着笑着,眼泪都流了出来。

吃完晚饭,大家踏着夜色准备下山,闫师一再挽留我去参加篝火晚会,并悄悄对我说:“彩芳,你戴上上午画的面具,很好玩。”

我们一行人,怎能临时变卦,他看到去意已决,怏怏地说:“去吧,等你伤好了,下次来,我带你去看冰洞,那里有更神奇的传说。”

他突然走了,再上云丘山,心绪索然,怎么也提不起神来,仿佛每一处都有闫师的影子,他的笑、他的歌声、他的画、他抢着给我付钱时嗔怪的表情,他对我的一次次鼓励……翻开纸台上的一大摞宣纸,看着岁月印在上面的尘埃和黄渍,陷入深深的追忆……

4

上小学时的一个早晨,刚下朗读课,大家都往教室外边跑,我们的班主任把同学们从门外拦住高声地说:“同学们等等,别乱跑,都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今天不上课间操,也不上数学课了!”我们兴奋地手舞足蹈,不上操也不上课,有啥好事哩?班主任接着说,“咱们学校来了个县电影院的画师,要给大家画像,想画的坐到前面来。”教室里一下炸开了锅一样,嗡嗡嗡地叫起来,有几个男生索性跳在桌子上,手举得很高一边叫着:“我来,我先来……”班主任身后跟着一位身材高挑、肤色润白、双眼皮长睫毛、留着小风头的青年,他背上挎着军绿色画夹,笑哈哈地走进来,附和着班主任说:“小朋友们别紧张,有喜欢画像的可以自告奋勇,优先考虑,我给你们画头像,画完给你留幅小稿。”一听说画出来的相要留给自己,大家就开始往前挤。班主任提高嗓门说:“大家安静点,别急,一个一个来!”也有小一点的女生害羞地往后缩。

“这样吧,都坐到自己的座位上,让咱们的画师来挑选,点到谁就到前面来。”一个同学站在凳子上举手:“老师,我,老师,我!”那时候班主任并没有给我们介绍来者姓啥名谁,只告诉大家每周电影院外墙上的海报就是他画的,黑板一样大的海报,色彩丰富,人物核心特点突出,是当时小县城很靓丽的一道风景。躲在最后边的我静静地看着他给每一个人画头像,有的只画了几笔速写,就活脱脱地一个形象展现在纸上。听班主任叫这位画家闫老师,同学们也都跟着叫闫老师,我的心里也暗暗地记了下来,闫老师,慢慢日子长了,我就叫他闫师。闫师的每一幅画都有内容,他不仅仅画出了各种神态的我们,还画出了我们的笑、我们的调皮、我们的多姿多彩……虽然仅仅一天的时间,他却深深印在了我的记忆中。

后来有几次,我在村里见到过闫师的身影,在小路上、大槐树下,在去往学校的小巷子里。每一次见到他,他都是满脸喜色,微微含笑,用爽朗的男中音与你搭话,他不知道那次画像的学生里有我,我却能记得他。

闫师的爱人是一位秀外慧中、温文尔雅的知识女性,她被调往我们学校任教,给所有班级带体育课,也姓闫,我们叫她体育老师。有一段时间,体育老师明显有了身孕,她的画家爱人不再背着画夹到处画画,而是陪着她,在学校周边散步。生育后,他们就在我们村找了一间闲置的窑洞,带着孩子住在那里,与我家很近。

从我家大门口出去,走一百多米平路,拐个弯,下一条坡,门前有棵上百年的国槐,每天放学,这对年轻伉俪从槐树下经过,肩碰肩、手拉手,郎才女貌,看见干活归来的农人总是毕恭毕敬,亲切问候。

有一次,他们抱着孩子来我家,说孩子总是哭闹,不知如何是好。母亲就用村里的土办法为孩子“驱魔”。闫师惊喜地看着母亲说:“这办法是迷信了点儿,不过只要能让孩子不哭,就好。”他完全没有城里人的高傲自大、不屑一顾,和邻里四舍打成一片,把农村当成了他的家,把村里人当成了他的亲人。

有一次他问我:“你想学画画吗?”上小学的我忙着上课、做作业,课余时间还得给家里拾猪草,画画,连想都不敢想。

中考结束后,学校组织填报志愿,其中报考师范学校的考生,在文化课达线的基础上,还得集中培训一下美术、音乐和体育,因为师范学校要对达线生面试“小三门”。于是,多年不见的闫师又一次出现在了我教室的讲台上。他戴着一副很老款的眼镜,拿着画板和素描笔,面带微笑,一上讲台,就摆放静物,要求大家拿出纸和笔,跟着他画。

他给我们上的第一节课就是画石膏素描。他让学生们把需要掌握的绘画知识点直接记在画作的边上,边画边讲,既直观易懂,又容易记牢。

我正式步入绘画之门、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艺术之魅力,正是那次免费讲座,他给我们讲授素描中的黑白灰明暗关系、静物写生中的远近透视、色彩创作中的三原色和调色规律等等。

时间很短,我所学到的知识却很多。后来在考场上,一位教美术的监考老师看着我的绘画作品问:“你报美术特长班了吗?”我答:“没有。”又问:“你愿意上美术班吗?”我答:“不知道。”那位老师瞪着眼睛提高嗓门说:“你画得很好,你不想到美术班学绘画特长吗?”我吓得满脸通红,不知如何回答。因为我们报志愿时不知道有美术专业,根本不敢奢望。心里想,自己哪里会画画?不过是考试前临阵磨枪,把闫师给我们讲的知识点运用于绘画考卷而已……

于是,我便阴差阳错地考上了绘画专业。茫茫人海之中,闫师根本不知道因为他的一个小小善举,竟然改变了一个农村女孩的命运,暑假期间仅仅一周的突击补习,使我意外踏入了美术之门。

三年后,我刚被分配到一所学校教书,就接待了一位特殊的来访者,已经在我们县远近闻名的闫师不知听谁说的,我们在学校学过装裱技术,于是专门来学校问我:“听说你学过装裱?”

“不专,仅仅是懂一点。”

“你给我教教,我也学学装裱技术。”

“哪里敢,您是大师,应该我去拜访您。”

“知识没有年龄之分,你们科班出身,我应该向你学习。”我心跳加快,满脸通红,不知如何是好。因为对于童子功深厚、绘画已达炉火纯青的闫师,我是小巫见大巫,哪里敢故弄玄虚,我结结巴巴地说:“应该我跟闫师学国画,我们在学校全学的基础,啥都不精,学的装裱,也只是皮毛,只会托画。”

“不用谦虚,你若有时间,我拿画来,给我裱一幅看看。”

“确实不敢,我也真不会,只是知道一点点,不过我们学过托画,如果需要可以给您托画。”

那次闫师才把我和邻居家的小女孩对上了号,他说我是从学校回来的,知识系统,其实他不知道,他所自学的知识水平,是我永远都无法达到的。

5

闫师古诗词功底、繁体字和疑难字解释,已达到惊人的地步,几乎是有问必答。很多次我在书展对联、诗词中发现生冷字,截图发给闫老师,他都是秒回;还有很多碑文中不懂的字词和不认识的字,发给他,也秒回;一次次书展观赏,我把狂草、篆帖里不认识的字截图发过去,他不厌其烦,一个个地给我解释,还会举一反三,把每个字在不同情况下的不同写法都教给我。

我虽然学的是美术专业,但是绘画的种类涉及很多,专业学得都很肤浅,特别是国画写意和工笔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每次看省市县画展,欣赏闫师的工笔花鸟和小写意山水画,都是一次心灵洗涤和艺术陶冶,他的白描可以不起底稿信手拈来,他的速写可以一笔不动,直接入画,他的花卉可以直接用墨,一气呵成……闫老师多次对我说:“上班有啥意思?你好好拾起你的画,千万别丢了。”

我答应:“等我退休了,就跟您专一画画。”

“退休?那就迟了,你有基础而不画,太可惜了。”

“太忙了,顾不上,以后不忙了我就画一画。”

“你在找借口,你以后会后悔的。”

“上班查岗,单位还有任务,没心思画。”

“辞了!上班有啥意思?特别是你们那个岗位,心多累啊。”他笑着说,我知道他在开玩笑。对于我,他是恨铁不成钢啊。

一个周末,我一个人在家里闲着,就拿出纸笔,勾勒出一簇仙客来的白描,修改了几次,觉得用黄金分割构图画面有点呆板,花叶、花枝布排也不好看,随手把草稿发给闫师:“老师,以前的绘画基础全都忘完了……”发完我就该干吗干吗,画画一事竟然忘得一干二净。第二天中午我正在午休,闫师背着画夹在我家门口,轻轻地敲门,当时迷糊着得没听清,以为是在敲对面的门,过了一会儿又听见敲击,我起来打开门,当时就吃了一惊:“怎么是您?”

他笑着说:“没想到吧?正好有人下山,我就回来看看你的画。”

“没有画,我不是那块料,画不成。”

“胡说,还不比你写诗简单?你有这基础就抓住,别丢。咱们这儿写字的不少,画画的太少了。”说着他跟我进了门,并提醒我一会儿还要跟车回山上,就直接去书房里看画,我的书房里装模作样地摆放着一张大书案,他欣喜地说:“家人多支持你,还专门给你买了画案,可要好好画,比我画画的环境强多啦。”

我说:“太忙了,静不下来,书案就是个摆设。”

“多可惜,啥都有就画一画,最起码每天画上半小时。”他说的半小时是自我鞭策,如果能坚持,那也不得了,我自知不能,便无奈地笑了笑。

他说:“不要找借口,你试试,或许就上道了。”一边说,一边从自己的画夹里抽出了一幅斗方工笔花卉,“你先看看我这幅仙客来,是怎么用色来表达它的高贵典雅的。”他放下画夹,把没有画完的仙客来展开,给我做示范,他说:“我现在把它画完,你看看工笔画不用拓在画板上也能画得很好。”

时间很短,闫老师走时,把那幅范画留给了我。

在山上,他的生活简单而忙碌,一日三餐、招待游客,配合村长汇演,选景画画,做手工。上山之前他几乎天天宅在家里,不是写生就是创作,每次去拜访,他都在画案前忙碌,顾不上搭理我,时间长了,我已习惯闲散时就去他的画室看看,看最近有什么创作,每一幅都拿出来欣赏,赞叹不已,然后听他半天唠叨,最多的话都是鼓励我把画画拾起来,千万别丢了。他还答应我,“只要你想画了,不懂的,疑难处,我帮你。”

有一次,为了督促我画画,闫师翻出自己存下来的熟宣和生宣,每样给我拿了几张说:“彩芳,你回去认真起稿,只要把这几张纸画完,一定有收获。万事开头难,你不要等明天。”

我拿回纸,放至书柜的存纸格里,很厚很厚的宣纸,至今还躺在那里纹丝没动,我心里一直有个念想,有时间了,我要专门拜师,好好学工笔花鸟,闫师很少收学生,跟他画画的学生寥寥无几,他从来没有办过收费培训班,因为他太挑剔了。我将来一定要做他的关门弟子。

谁知我的梦想还没来得及实现,就接到了一个电话:“彩芳,咱们的闫老师走了。”

“什么?”

“他回城里看孩子家人,突发哮喘,没有缓过来……”对面哽咽得说不出来话。我也不再说话,眼泪唰唰唰地往下流,怎么就走了?不是一直想让我跟你学工笔花鸟?特意送我纸、笔,给我写生手稿,怎么突然走了?

他说:“你想画了,先来拿上我的写生白描,直接拓到宣纸上,晕染……”

我说:“我没有您的童子功,我写生的白描需要修改才能入画。”

他说:“不怕,你可以先拿上我的底稿,学会上色了,慢慢再写生、积累素材,创作自己的画,这和临摹书法一样,先临摹。”

我说:“等我忙完这阵子了……”

什么时候能忙完呢?您已离去!

祭奠之日,闫师的爱人双手握住我的手,满脸泪痕:“彩芳,我心疼死了,我怎么就把你闫师弄丢了…我疼啊……”

满面泪流,满肚子的话。而他老人家在遗照里却很淡定地微笑着,慈祥地看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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