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者
家门口那棵洋槐树,枝干粗粝斑驳,像父亲皲裂的手掌。树杈上悬着的秋千,是父亲用几块旧木板和麻绳捆扎的,简陋却结实。我常坐在上面,脚尖点地,仰着头看阳光透过叶隙,将那些洁白的小花照得透明。风起时,整棵树都在摇晃,洒落一地细碎的影子。
秋千悠悠摇晃,仿佛时光也跟着轻轻摇摆。那时的等待并不漫长,心里知道,无论多晚,那个宽阔的肩膀总会出现在路的尽头,扛着锄头,裤腿满是泥巴地从田埂上归来。
夏日的雨来得急。先是几滴铜钱大的雨点砸在尘土里,转眼间就织成密实的帘幕。小河顿时活了过来,水面绽开无数银色的花。我那会儿喜欢赤着脚,把裤腿卷到膝盖,踩着泥泞的小路奔向河边,看灌溉水稻的沟渠里的水哗啦啦地涨高,鲫鱼逆流而上,鳞片在浑浊的水里闪烁。父亲在门堂里坐着,望着我拿着网兜,笨拙地追逐。有时一脚踩空,整个我跌坐在水洼里,却笑得比雨声还响亮。
雨停了,天边已泛起橘红色的光。我划着屋后的小木船,往河里撒下渔网,网线在夕阳下泛着微光。晚饭前收网,总会有几条小鱼在网里扑腾,偶尔还能捞到一两只小虾。父亲把它们裹上面粉,炸得金黄酥脆,那香味至今仍萦绕在记忆里,比任何珍馐都更让人怀念。
通往学堂的那条小路,弯弯曲曲,像一条褪色的布带,系在村庄的腰间。土路两旁,狗尾巴草长得比我还高。一早父亲骑着摩托车载我上学,清晨的露水打湿了布鞋,却浇不灭我一路高歌的兴致。教室的窗户永远擦不干净,阳光穿过玻璃上的污痕,在黑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粉笔灰簌簌落下,像一场永远下不完的雪。
教室里的纸条,写满懵懂心事的纸条,被折成星星或纸鹤,在课桌下悄悄传递。谁喜欢谁,谁和谁吵架,谁昨天被老师罚站了……所有的秘密都在纸条上流淌。有时候,纸条传到一半被老师截获,全班屏住呼吸,等待一场“暴风雨”降临。可老师只是摇摇头,把纸条丢进垃圾桶,而我们则偷偷交换眼神,像一群侥幸逃脱的小兽。
那时的喜欢,简单得像一颗水果糖。可能只是因为她在阳光下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或者他在跑步时回头等了你一下。青涩的“扮家家”游戏里,我们假装是大人,手拉着手,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广播体操的音乐响起,操场上蓝色校服整齐摆动,像一片起伏的海。
课间,我们挤在墙角玩“斗小球”,玻璃珠在泥地上滚动,折射出斑斓的光。女孩子们跳皮筋,辫子一甩一甩,嘴里念着童谣:“马兰开花二十一……”有些男孩子也撕掉作业本的纸折叠四角,用力拍打,看谁的先翻面。同学从商店里买来一包“七个小矮人”冰棍,大家你一口我一口,连最后一点糖水都要舔干净。
放学,我坐在摩托车上咬着爸爸熟食摊上买来的大块猪头肉,叽叽喳喳跟他讲一天以来的趣事。
如今站在写字楼的落地窗前,看霓虹淹没星光。地铁里的人们低头刷着手机,表情比当年的黑板还要空白。超市货架上依然摆着“小当家”方便面,却再也凑不齐那些泛黄的卡片。
有时深夜做梦,回到那个槐花纷飞的午后,秋千还在晃,父亲的身影还在路的尽头。恍惚间又看见那个浑身泥泞的少年,举着网兜在沟渠边欢呼。窗外的雨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像一条条透明的小鱼。我伸手去接,却只触到冰凉的窗棂。
这个时代太快了,快得让人喘不过气。我们急着成功,急着赚钱,急着在社交网络上展示完美的人生,却忘了怎么慢下来,像小时候那样,为一朵花开而驻足,为一场雨落而欢呼。庆幸的是,那些记忆还在,像藏在心底的炭火,虽不炽热,却始终温暖。每当我疲惫时,就闭上眼睛,让自己回到那条泥泞的小路,听夏雨敲打河面,看槐花落在肩头,只是推秋千的人,早已走散在时光深处。
岁月匆匆,我们终究回不到从前。但或许,我们可以带着那份纯真,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