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尹,一九四几年生人,村里人都唤他“老尹爹爹”。据说这称呼从他四十大几岁养了那头黄牛就扎下了根。如今已叫了二十余年。如今已叫了二十余年。听人讲,他原是北边公社的民兵,专门伺候队里的牲口。后来公社散了,他自己掏了些钱领走黄牛,到我们中港村开荒来了。
头回见他是在大伏天,老尹赤着上身蹲在小卖部的石阶上。黑皮包着嶙峋的骨头,活像一根晒干的芦柴棒。肩头搭条灰不灰白不白的毛巾,嘴里叼着的烟卷都快烧到过滤嘴了。猛地一口烟,两颊都凹陷了进去。直到火星烫了手指,他才“嘶”地一声松开牙关,抬起脚,用鞋底碾了又碾掉在地上的烟屁股,揣回买来的烟姗姗地走了。
我婆娘之前就一直吵着把猪圈门口的几分地理一理种豆角,这天,又胡七蛮八的讲我懒,我也实在是不想弄,便去寻老尹。他的屋子歪在村西头,麻雀儿似的灰砖房,实在小点可怜。门前二分薄地,种着些玉米,三五只芦花鸡在秸秆里刨食。牛棚就在屋对门,虽是泥坯垒的,却收拾得清清爽爽。顶上茅苫透着精神气儿,应是新换的,四角都压着青砖。地上铺着干爽的麦秸,黄牛卧在上头倒像躺在金褥子上。牛粪都叫老尹收到墙角粪堆里了,方方正正活像刀切的豆腐块。
“老尹爹爹,在啊?”我喊了一声没人应。
又扯着嗓子喊了两声:“老尹爹爹,请你耕个地哦!”还是没得人答应。我估摸着他在午觉,就打算去敲门,又瞧门没锁,索性就推门进去了。没得命一推门就能闻到股浓浓的烟味,锅碗瓢盆也散得满满一桌子,墙上、被子上都是烟熏的痕迹,被子黑得发亮,肯定有年头没洗了。墙角堆着几个发黄的蛇皮袋上,几件衣裳倒是叠得整齐得很。最辣眼睛的就是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皮壳子,里面塞满了“大前门”烟屁股。
“哎……家里没个女人是的不行哦。”我心里不免感叹。
老尹年轻时娶过媳妇,是位苏州下到我们这块儿的女知青,女的姓颜,勤劳能干,里里外外都收拾的很滑滴。后来不知怎的,被诬跟邻里男人关系不清。女子性子烈,竟喝了农药,死在了那嚼舌根人家的门堂里。等老尹赶到时,身子都僵了,手里还攥着那空农药瓶。
“那时候,他还会哭呢。”村东头的老李头之前拉呱时说的,“现在连眼泪都没了。”
后窗洞开,我望见老尹正弓在沟渠里起地笼,青筋暴起的手像老树根,一节一节收着网绳。网里几条不小的草鱼扑着棱,我搭话:“今个收获不丑嘛!”
老尹核桃脸笑出褶子:“弄条把你家小伢子煨汤!”
我忙摆手:“不要不要,就想请你耕块地。”
“好滴,我上去换身衣服就去。”他一边爽快答应着,一边赶忙的拖着地笼就上了岸。没一会儿,黄牛悠悠然然地赶在前头,老尹爹爹扬着小鞭子跟在后头,犁架上晃荡着一条鳞光闪闪,草绳穿鳃而过的草鱼。
我赶忙招呼:“老尹爹爹,你这个弄得人真不好意思呢。”老尹就笑了笑。我也不再推辞什么了。
黄牛下地时,牛轭压在它隆起的肩胛上,蹄子陷在松软的春泥里,发出“咕唧咕唧”的声响。老尹攥着犁把,嘴里吆喝着“驾——”,大踏步的往前迈。犁铧破开黑土,翻起湿润的泥浪,散发出泥土特有的腥气。犁铧吃土太深时,他喉头滚出“嗯——吁——”,声调往下一沉,牛耳朵一抖,立刻收住劲。偶尔犁尖碰到石块,就会“咯噔”一震,他很快又稳住身子,发出“嘚——嘚”的安抚声。
黄牛喘着粗气,脖颈上的肌肉随着用力一鼓一鼓的。老尹用鞭把子敲了敲犁架,黄牛就站定了,低头啃几口行间的嫩草。老尹用手背抹了把脸上的汗,在裤子上蹭了蹭,从兜里掏了根烟,火柴划拉一下,就着这个空当抽了起来。他眯着眼看了看刚犁过的地,点了点头,烟雾从他鼻孔里缓缓溢出。
歇够了,他将鞭子空中一甩,发出“啪”的一声。黄牛便又昂着脖颈,绷紧绳索。犁铧再次切入泥土,发出“沙沙”的声响。老尹的裤腿挽到膝盖,露出青筋盘曲的小腿,上面扒拉着几只毛虫子,鞋帮上也沾满了泥浆,他都不顾。总共个把时辰,几分地耙得赛过抹了油的大背头。
我掏十块钱塞他,那双树皮手推得像铁钳:“邻舍家道的,作甚呢!”
……
最后硬塞两包烟才算完。晚上喝鱼汤时,婆娘直夸:“老尹爹爹实在人。”
后来常见他赶牛走在田埂上,黄牛在前他在后,影子叠着影子。直到有年数九寒天,见他头戴着棉线土匪帽,双手互插在衣袖里,独个儿在麦田晃悠。
“今个怎不带老伙计?”
他身子一颤:“迈不动喽……”
原来黄牛老了,他也拉不动犁了。再后来赶集听赵大爷讲,老尹把老黄牛卖了,改养山羊了。于是在沟边,又望见他佝偻着背,拿着牛鞭子赶着三五只羊在转悠。
白发被风吹得像芦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