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蟹记

阳春三月，有了去无锡赏樱的念头。定好车票，准备出发，突然接到通知，市里要为老旧房屋更换上下水管道，这等大好事不能错过，直到樱花飘落殆尽，树上的嫩叶长成了深绿色，才有了出发的机会。

赏樱计划落空，只能改为食蟹、赏景了，无锡的醉蟹还是颇有名堂的。春天的湖蟹虽然没有秋天的肥美，但蟹肉的鲜嫩比秋天的更佳。现在物流便捷，想吃异地美食，手机下单，一天半日就能送到嘴边，但我还是喜欢到物产地去吃，那里才是真正的原汁原味，而且文化和环境氛围也是不可复制的。

5月10日，天清气爽，乘高铁从北京南站出发，风驰电掣般地疾驶，跨黄淮，越长江直抵无锡。安顿好行囊，已是下午时光，匆匆来到惠山古镇。

古镇的建筑，最早可追溯到南北朝时期，现在的古镇是明清时期形成的。2017年，锡惠公园、锡惠园林名胜和惠山古镇合并为“无锡惠山古镇景区”。由于错过了赏樱花的时间和五一小长假，景区里的人相对稀少。范文正公祠堂进出的人，三三两两，中国泥人博物馆5000余件精美作品，静卧在那里，等待着热爱民间艺术的观赏者。来到江南四大名园之一的寄畅园，守门的工作人员告诉我，至少要半日的时间才能看完，门票也不便宜，还是改天再来为好。听人劝吃饱饭，改天观赏江南的园林建筑和茶圣陆羽盛赞的天下第二泉。

奔波了一整天，夕阳顺着惠山的脊梁落了下去。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行走在市中心的街道上，向街边慢行的老人打探哪里有吃醉蟹的地方，老者尽量用普通话为我指路，欢喜巷有一家开了几十年的龙虾醉蟹馆，醉蟹好吃，服务也周到。

十分钟的路程，一会儿就到了。这是一家上下两层的店铺，店外灯火通明，店内干净整洁。因为到的还算早，无锡的夜生活还未开始，人不多。扫描了餐桌上的二维码，点了醉蟹、醉虾和江南特色锅贴。

我国从周朝时期就开始食蟹了。西周成王时，有“海阳献大蟹”的记载，说明当时已将螃蟹作为食物。魏晋南北朝吃螃蟹更为普遍。贾思勰的《齐民要术》详细记载了腌制螃蟹的方法“藏蟹法”，螃蟹的烹饪技术已经成熟。

坐等醉蟹上桌，寻思着唐代文学家、农学家陆龟蒙所著《蟹志》里“既入于海，形质益大”的说法。当然，陆大人所描绘的是海蟹由江入海的形态，我将要品尝的是湖蟹，形质肯定没有海蟹大。二十五年前，在北戴河吃海蟹的事情又浮现在眼前。那年，单位的几位好友相约去北戴河，为了不影响工作，下午三点出发，到了黄金海岸已是晚上八点，于是，直接进餐厅开饭。长条桌上摆放着几盘十厘米大的梭子蟹，估计苏东坡《丁公默送蝤蛑》一诗中“喜见轮囷赤玉盘”所说的蟹，应该就是这般大小。

我是北方人，小时候从没吃过螃蟹。六七岁时，跟着妈妈去菜市场买菜，她花一角钱买了两只乒乓球大小的河蟹，回到家放到地上，看见螃蟹走路的怪样子，就问妈妈它为什么横着走，妈妈说它进化得就是这个样子，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你长大了自己看书吧。

我小时候没有什么玩具，妈妈买河蟹不是为吃，是给我当玩具的。她用缝衣服的棉线，把线的一头捆在蟹壳上，另一头塞到我的手里，再把另一只也捆绑起来，线放得很长，让我牵着玩。开始他们朝不同的方向走，被我用力牵了回来，不到一会儿的时间，两只河蟹就纠缠在一起，像是闹了意见在打架，没想到聪明的河蟹，用锋利的蟹钳剪断了棉线，打架是假，逃生才是真相。虽然是横行，并不影响速度，还没等我看清楚他们的行动轨迹，就飞快地爬到了木板床的下边，许久不出来。我使劲拍床板，还是没见动静，于是就爬到黑咕隆咚的床下去寻找。老式的木床比较高，下面是父母放杂物的地方，那里也是我的地盘，因为和弟弟、妹妹们玩捉迷藏就躲藏在下面。那地方，除了蜘蛛和他编织的网，还有一只帆布箱子和两个放鞋的硬纸盒。在鞋盒的缝隙里我触摸到了冰凉的蟹壳，有着强烈报复心的螃蟹，用蟹钳狠狠地夹住了我的中指。惊吓和疼痛，使我下意识地猛一抬头，前额咣当一声撞到了床板上。我哭着退了出来，如果不尽快退出，还有可能受到另一只隐藏在黑暗里的河蟹的攻击。10分钟前逃跑的是河蟹，现在变成了我。妈妈见状赶紧用刮鱼鳞的旧剪刀，把螃蟹的钳子剪断，我的手指才得以挣脱。断了手臂的河蟹躺在水泥地上挣扎，样子很是凄惨。我手指疼，他没了手臂一定比我还要疼。那以后，别说吃螃蟹了，一看见就想起那只断了手臂的河蟹。

我的故事讲完了，一位年龄较大的同事说，今天我们来个吃螃蟹比赛，看谁吃得快，吃得干净。一声号令，同事们纷纷下手，我选了一只最小的，看着红红的蟹壳和蜷缩着的蟹钳发呆，坐在旁边的发令者，见我没有开吃，就说道，你不会吃吧？我点点头，有“恐蟹症”。他怕我觉得尴尬，就补充说，北方人都不擅长吃螃蟹。我教你，他把蟹壳从一边掰开，放到一旁，然后再把蟹黄抠出来，放到壳上。等我吃的时候，同事已经吃完了两三只。比赛结束，得第一的是位女生，她只用三十分钟就干掉了七只。我虽然是倒数第一，但学会了吃螃蟹的方法，心里也是愉快的。那以后，每逢夏末初秋的时节就想起清蒸海螃蟹这道美食。

不多时，我点的醉蟹上桌了，河蟹的个头没法与海蟹相比，但掰开了蟹壳，饱满的蟹黄使我眼前一亮，虽然不是“秋风响，蟹脚痒”的季节，但人工养殖的大闸蟹早已成为一年四季皆可品尝的佳肴。经过冬眠的螃蟹，3-5月开始活跃起来，肉质鲜嫩。经过醉卤浸泡的熟蟹，味道更是别具一格。我用筷子夹起一块蟹黄，送到嘴里细品，口感细腻，油脂适中，味道非常鲜美。雪白的蟹腿肉也极鲜，吃了第一口就不想停下来。提着水壶的服务员过来斟茶，我大加赞美。

“我们这里是一家老店，龙虾第一，醉蟹第二，南长街有一家店铺叫‘周家二小姐的菜’，她家的醉蟹不错。”服务员的话正和我意。明天去夜游古运河，感受水乡风貌，顺便去南长街，满足一下没吃够的胃。真乃“堪笑吴兴馋太守，一诗换得两尖团。”我的几句赞美话，换来了一个品尝醉蟹的信息，不觉心里美滋滋的。

5月13日这天上午，趁着阳光还不太炎热，先去了寄畅园又去了古镇景区的锡惠公园。寄畅园是大清国迎接乾隆皇帝六下江南的地方。景致小巧玲珑，北京颐和园中的谐趣园就是仿照寄畅园而建。

锡惠公园中的“天下第二泉”位于惠山东麓，所以也叫惠山泉。泉水分为上中下三池，以上池水质最佳。宋徽宗曾把第二泉纳为贡品，苏东波留有：“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的佳句。如果用上池之水冲一壶绿茶，坐在池边静听阿炳以“天下第二泉”为灵感创作的《二泉映月》，或在泉亭一边观赏赵孟頫所书“天下第二泉”石匾，一边饮茶，那才是天下第一大幸事。

下午去了古寺、古塔、古运河相交融的南禅寺，吃晚饭的时候，来到南长街周家二小姐的菜。登上二楼，在靠窗的位置坐定。点了一只醉蟹和一份清炒小河虾，看着幽静的河道、粉墙黛瓦的房屋和古朴的小桥勾勒出的美丽画卷，往日的拼搏争斗，烟消云散，繁杂的世界顿时静了下来。

“二小姐”端上的蟹，虽然没有市里那家店的大，但是酒香的味道很醉人。在蟹香和酒香的引诱下，我向店家要了一瓶“锡山特黄”。这天正好是阴历十五，端起斟满的酒杯，看着窗外流淌的古运河与高升的一轮明月交相辉映，思古之幽情，油然而生。

元末明初画家倪瓒在《云林堂饮食制度集》中记载的“煮蟹法”是用生姜、紫苏、桂皮和盐一起煮，现煮现吃，并搭配橙齑和醋作蘸料。这法子既能去除蟹的寒性，解毒去腥，又能增加鲜香，非常符合江南饮食的特点。记不清是哪位主持人说的：美食好吃与否，不是从嘴唇开始的，而是从嗅觉开始呈现的。轻轻剥开蟹壳，浓郁的酒香和蟹香扑鼻而来，这就是人间极品的味道。蟹肉鲜嫩多汁，舌尖和嘴唇吸吮，更是带来一种特有的快感。传说古时候，太湖人将捕获的螃蟹浸泡在特制的酒中，储存起来，在冬季享用。久而久之，醉蟹逐渐演变成为一道独具地方特色的美食。

一口蟹黄，醉入心怀，吃着蟹，喝着美酒，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心静之余，又想起了一段伤心事情来。

2012年10月12日，和同事一起自驾去辽宁盘锦看红海滩。每年秋风一起，盘锦海滩上大片的碱蓬草开始慢慢变红，从浅色到深色，如同烈火一般。除了看红海滩，还有一目的就是吃稻田蟹。此物是盘锦的主要特产，获有中国国家地理标志产品的美称，特点是“蟹稻共生”，这种养殖方式，使蟹肉鲜美，产量也远远超过太湖的大闸蟹。

我们6人，被路边一位东北大娘拦住去路：吃螃蟹不？我家的稻田蟹刚捞上来。个个活，就去你家吃。没问题，包你个个活。

来到农家，我们要了六斤稻田蟹，围坐在一张小方桌的周围，十月的盘锦已经有了凉意，我向大娘要了一瓶高粱酒，不论男女每人倒了一杯。蒸熟的稻田蟹被码放在几个稻草编的盘子里，端上桌的时候还冒着热气。闲下来的大娘一边推动者摇篮里的孙儿，一边唱道：海滩红，红海滩，吃了螃蟹看海滩。我们正好相反，是先看海滩，再吃螃蟹。由于稻田蟹的个头都差不多大，我也不会看公母，因此也就没什么可挑选的了。我拿起一只看着顺眼的蟹，刚要去掰蟹壳，手机的铃声使我停住了手，是妹妹打来的，她声音颤抖着告诉我，老爸一小时前去世了。父亲十年前得了脑血栓，心脏也不好，八十二岁高龄去世也属正常，感到不孝和愧疚的是未能最后送他老人家一程。拿着稻田蟹的手慢慢放下，端起酒杯，把酒撒在了屋外的黑土地上。

从那以后，我就没有吃过螃蟹。此次出门前，去看望八十七岁的老母亲，说起往事，她说，都过去十多年了，你该吃吃，该喝喝，别总想着那事儿。这次去无锡吃醉蟹也算是遵母命行事吧。

无锡之行，游历了江南水乡，看了二泉书院，参观了华彦钧故居和无锡博物院，品尝了太湖醉蟹、梁溪脆鳝等美食，这样尽善尽美的生活，只有国家强大，无乱世纷争才得以实现。

夕阳西下，带着一种温润的满足感和感恩之心，踏上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