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癖

清晨，李洁第一个来到办公室，履行每天都要做的一件事情。打开窗户，让新鲜的空气涌进了放着四张办公桌的房间。打了一桶水，蘸湿了抹布，擦拭着桌椅，就连门窗的拉手也不放过，然后又用消毒纸巾，把茶杯、水壶外面都擦了一遍。他干这些事情是习惯也是享受，不干反而觉得别扭，心里不舒坦。

第二位进门的郝民，脱下外套，挂进更衣柜。老李你一把年纪了，搞卫生的活儿就让年轻人去做吧。

年轻人干活儿不细致，擦不干净，还是自己擦了才放心。

擦桌椅板凳又不是写公文，不能出半点差错，看见不干净的地方可以批评呀。

你是大主任，可以批评人，我一个快退休的小科员，不干那事儿，咱们屋里的那两位，平日争强好胜，听不进半点意见，我宁愿自己干，也不去招惹他们。

洁癖，洁癖。郝主任摇着头坐到了被擦得精光透亮的座椅上，打开电脑。今年春天的风大，键盘上竟然一点灰尘都没有，这都是李洁的贡献。她转过身，朝坐在后边的老李点了点头，算是对他的肯定和表扬。

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女同事王茜，摘下口罩，打着喷嚏走了进来。

我的茶杯怎么挪了地方？

刚才擦桌子，挪了一下，老李赶紧回应。

你擦得真仔细，不过最好擦完再放回原处。

挪了不到二尺远，她还记得，要是工作有这么细心就好了。老李皱了皱眉头，嘴上没说，心里却是这样想的。这也是他能和办公室里的两位年轻人保持和睦的一个办法。只要不触动他的底线，他绝不说。

邻桌的张强不知什么原因请假了。 一夜的大风吹散了阴云，第二天他满面春风：为感谢老李每天给大家擦桌椅板凳，下班我在同合居酒楼请客。

老李为大家擦了一年桌子，今天才想起来感谢，是不是太迟了？其实才不是专门感谢老李呢，他是得了喜帖，这喜帖也是和大家有关系，主任表情神秘地说。铁公鸡终于拔毛了，王茜端着茶杯满心欢喜。

我干那点事是爱好，没什么可谢的，老李敲打着键盘，连头都没抬。晚上正好没饭吃，听他发布，不过餐费均摊。

好，晚上饭桌上再说，张强的话为晚餐增添了疑云。他究竟要说些什么，只有郝主任心里明白。王茜刚要发问，就被主任打断了，大家先干活吧，晚上再说。

下班了，穿戴整齐的四人，上了一辆并不算拥挤的公交车。

奶奶，这位大叔真讲卫生，他把车扶手用湿纸巾擦干净了，再把纸巾铺在上边才扶。讲卫生是好事，奶奶摸了膜小孙女的头。

这人可真够事儿的，不是事儿，是洁癖。也好，这样的人多了，传染病就少了。两个年轻人，盯着老李握着的湿纸巾小声议论着。

老李早已习惯了别人的议论，因为在家里老伴和亲友也是这样议论的，但他依然坚持着自己的“洁癖”。

下了车，四人来到同和居，在张强预定的包间坐下。老李从包里拿出了四张独立包装的餐具消毒纸，每人一张。

李老师的包里肯定没别的，都是消毒纸巾，王茜开着玩笑。他就像没听见，闷头擦着每样餐具。不多时，服务员把两凉三热五个菜端了上来。张强从挎包里取出一瓶家乡的汾酒，为大家斟满。

吃饭有人吃的是味道，有人吃的是环境，我是通吃，这里环境不错，张强说事儿吧，我们都等着举杯呢，主任催促着。

你还没喝脸就红了？平时你能说会道，今天怎么磨叽上了，快说，大家等着你的新闻呢，王茜敲了一下酒杯。

今年职称评定的结果出来了，十年苦熬，终于评上了研究馆员。

那是该庆祝，咱们坐办公室的能评上正研不容易。都快退休了，副研还没着落的老李，说话的语调里带着一丝悲凉。

在图书馆办公室，既要做行政管理工作，又要搞科研，双肩挑不容易。写公文还算得心应手，写论文就不行了。不像张博士，国家社科基金两三个，核心期刊论文一大把，十年拿正研，也是正当防卫，主任和王茜说了一些祝贺和赞美的话。

张强似乎看出了老李的心里落差，他端起酒杯，您工作勤勤恳恳，就差一篇论文，您自己写，我帮修改，一定能在核心期刊上发表，保您明年评上。

别瞎说，你又不是评委，主任斜了他一眼。

这辈子就没求过人，靠自己的本事评，评不上也心甘情愿，不怨天尤人。老李和张强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

庆功宴，怎么成了忆苦思甜大会。祝贺张强，也希望老李同志明年评上，他评上了我们还能吃一顿。张茜的话活跃了气氛，四人又说笑成一团。

餐馆服务员端着一盆汤走了进来，不小心餐盘一斜，不锈钢餐勺滑落在地上，她快速弯腰拾起，重新放到餐盘里。

掉到地上的勺子怎么还能放到盘子里？

地上不是很干净吗？服务员拿起勺子在围裙上擦了擦，这回干净了吧？

掉在地上的东西，不洗就直接放盘子里，酒店是这样培训的吗？

上午我把地擦了两遍，你没看见，不怨你，当着你的面，我把勺子擦了又擦，你还觉得脏，你们城里人讲不讲理？

老李傻了眼，他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不讲卫生的服务员。

一个觉得擦过的勺子脏，一个觉得即便是掉在地上也不脏，因为她上班的时候已经把地擦干净了。认识上的差别，引起了争执，酒店经理自然是批评了服务员，让她道歉，并说要扣她的奖金。看着服务员哭着离开的背影，老李开始自责，自己不用，让她换一把就行了，干嘛要指责她？都不容易。生活中认识上的差别造成的摩擦很多，又何必计较呢？都是洁癖惹的祸。

还是你仁慈，要是我一定让酒店免单。别得理不让人，主任把王茜未说完的话怼了回去。虽然有段小插曲，但晚餐还是愉快的，同事们说笑着离去。

时光如梭，老李依然带着他的洁癖来到了夏天。

去年新落成的图书馆，坐落在一所小学校的旁边，原来的庄稼地，一座四层小楼拔地而起。政府响应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的号召，征地建了图书馆，老李和同事从市中心已经人满为患的旧馆，搬了过来，一切都觉得新鲜。

他的上班之路也是孩子们的上学之路。道路刚修好，路边的杂草还没来得及清理，学校就开学了。

穿着校服的男孩拍打着篮球，从他的身边走过，那笑脸和身影，使他想起了在北航附中上学时的情景。

因为出生在国家困难时期，早产的他，到了初一还没长到160厘米。每当看到身材高大的同学在篮球场上来回穿梭，奋力投篮的时候，就有一种难言的自卑，同学投得越准，他的心里压力也越大，索性把视线从球场移开，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当同学们问起为什么不去打篮球？他就不耐烦地说，篮球太脏，蹭得衣服和手上全是灰。那以后洁癖的毛病更加严重，一旦触碰了他认为脏的东西就不停地洗手，再洗手，洁癖的外号也是从那时开始叫起的。

噗通一声，篮球从民房的后墙上，弹落到年久失修的化粪池里。穿着校服的男生快步跑到化粪池旁边，抓耳挠腮，后悔不该那样用力，也不该把房屋的墙壁当成篮板，可谁又知道那里还有个损坏的化粪池呢？他从旁边的草地里找来一根树枝，试图把篮球从化粪池中央，拨到边上再拿走。可细软的枝条就是不听使唤，篮球在散发着臭气的池中打转。拨弄了几次，才把球弄到自己勉强够得到的地方。他丢掉树枝，弯下腰，两手慢慢地伸向篮球，就在他的手将要摸到球的那一刻，脚一滑，整个身体掉落到化粪池中，黏稠的粪便立刻涌到了他的胸口，而且越陷越深。男孩奋力挣扎，呼喊救命。这一幕，让离化粪池几米远的老李，揪起了心。有过农村生活经验的他，知道化粪池有一米五的深度，个子不高的男孩，掉下去，站不稳，就有可能遭到灭顶之灾，有害的气体会使他窒息。刻不容缓，老李一个箭步冲上去，顾不上脱外衣，就跳了下去。他连拉带推，把男孩托上岸。

男孩躺在草地上几乎没了呼吸，爬上来的老李，顾不上清理身上的粪便，抹了一下嘴，给孩子做起了人工呼吸，不一会儿，孩子恢复了心跳，他这才脱下粘着粪便的白衬衫，使劲朝下甩动着。

就别甩了，这脏衣服就扔了吧。老哥你真厉害，这么深的粪坑你也敢跳？太不知深浅了。两个路过的人站在一旁，对着满身污垢的老李，说着既埋怨又心痛的话。

深浅我是知道的，在农村插队时修过化粪池，救人顾不了那么多，但这臭气够我受用半年。

闻讯赶来的学校老师叫来救护车，把落难的男孩送回了家。图书馆办公室郝主任带着两位下属，张强提着两桶水，王茜背着的双肩包里塞满了矿泉水，来到老李面前，二话不说，浇花一般地往他头上浇着水，清水从他的身上流到脚下，又流到了化粪池。

那一年，为改变卫生条件，应村民的要求，村里为部分房屋设计建造了化粪池，房前屋后的臭气少了许多，村民拍手称赞。十几年过去了，随着农村城市化道路的不断推进，有的举家搬到了城里，有的虽然户口和房产还在村里，但人已经有了新的就业渠道。房屋和设施年久失修，才有了刚才那一幕。

老李恍惚听到有人在说，真没想到，那么一个爱干净人会跳下去救人。几遍冲洗，老李才缓过神来。

水都倒完了，你身上怎么还是臭？王茜放下手中的水瓶，捂着口鼻说。张强说得更绝，平日里你扫这儿擦那儿，这回够你擦一年的。还是郝主任权利大，说得到位，老李明天不用上班，在家搞卫生。王茜写一篇通讯，李洁同志化粪池救人，还是要宣传和表扬的。老李苦笑了几声，拖着疲惫的身躯，带着一身臭气回了家。

几天以后，化粪池被填平了，并且种上了树木和绿草，坏事变成了好事，这些草木在农家肥的营养滋润下，茁壮成长。

那次化粪池救人事件，使老李的洁癖改变了许多，坐公交车不再给扶手消毒，吃饭也不发餐具消毒湿纸巾了，同事都这样说。李洁相信，餐厅的碗筷已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并整齐地码放在消毒柜里。洁癖的烙印，就像神话一般，深深地印在了同事们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