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冬至叫儿子回家吃饺子吧，老伴看着窗外寒冷的天空念叨着。必须的，应时应景的事我爱干。

清晨，先去早市买了白菜和猪肉，不到九点，极具韵律的剁菜之声，使我的听觉变得迟钝，直到敲门声再次响起才反应过来，应该是儿子一家三口来过冬至了。

爸妈，有些日子没回家了，儿子说话低沉，心事重重。可不是，从中秋到冬至，两个半月，老伴接过儿媳提着的熟食，嘴角拉到了耳根。

爷爷、奶奶好，我帮五岁的孙女脱下外衣。今冬市政供暖特别好，暖气烧得烫手，把毛衣也脱了吧？好的，她顺从地把手臂举过头顶，我向上一拉，她头上的两根短辫子，被弄成了《西游记》黄风怪的二股叉。

你赔，你赔，看着穿衣镜里被弄乱了的头发，五岁的孙女撒娇地说。这孩子惯坏了，一点委屈都不能受。妈妈早上刚梳好的，就被你弄乱了，坏爷爷，孩子不依不饶。

怎么和爷爷说话？平时教你要懂礼貌，不能和长辈顶嘴。孩子妈把女儿拉到客厅的沙发上，重新梳好了头发，她才安静下来。

人齐了，包饺子啦，老伴把一盆和好的面放在桌上。她负责擀皮儿，儿子儿媳和我，围着一盆馅和一个早年奶奶用高粱秆做成的，能放60个饺子的圆形盖帘。三人的手艺各不相同，儿子挑起一小勺馅，放在皮儿中间，两手一捏，就是一个饺子，儿媳手巧，包的褶多好看。我怕捏不紧，煮成一锅片汤，手劲用得大，宽宽的饺子边留下了清晰的指纹。为哄孩子开心，找来一枚多年不用的硬币，刷洗干净，包在里面。现在买东西微信付款，硬币都快成稀罕物件儿了，谁吃到这个，来年发财。

我想发财，小孙女大声嚷嚷着。小孩子发财，干什么呀？发财好买公主娃娃。这个愿望还满实际，吃完饺子好好学习，期末考试得第一，爷爷奖励一个公主娃娃。

我和孙女的对话并没有引起儿子的兴趣，事出反常必有妖，谁招惹你了？我扫了一眼他阴沉的脸。儿子从小心里就藏不住事儿，哪怕是芝麻大的事儿，也挂在脸上。

昨天和同事吵架了，我真想吃到那个包了硬币的饺子，不为发财，只为消除烦恼。儿子一边包饺子，一边讲了昨天发生在食堂的不愉快的事情。

单位的食堂是自助餐，中午吃饭，和我要好的一个同事悄悄把两个馒头藏在一个口袋里，准备带走，这一幕，旁边的两个同事，看在眼里，但又都保持缄默，我看不下去，说了他。

你这是干什么呀，你家又不缺馒头吃？中午要去街边喂猫，那小野猫好可怜，瘦得皮包骨。那你也不应该拿食堂的馒头呀。

他自知理亏，又不甘拜下风，我吃得少，省下来给小猫吃，怎么啦？

懂不懂，自助餐不能外带？没拿你家的，关你屁事？我被他的粗话激怒了，说话的声音就高了起来，不巧，被端着菜盆去添菜的食堂工作人员听到，她马上调看了监控摄像头录下的图像，果然连续三天他都在干那事儿，于是就在食堂里进行了播放。不到一分钟的录像，把大家的目光迅速吸引到他的身上，整个食堂顿时安静下来，接着便是一阵小声的议论，还是博士呢，怎么干那偷鸡摸狗的事情。他的脸涨得通红，站起身，把去年过生日，我送的紫檀手串摘下，狠狠地扔了过来。

我俩闹翻了，十年的友情，就这样断送了。多年相处，知道他爱算计，从不干吃亏的事，并没跟他计较过，因为这也算不上什么不可饶恕的缺点错误，但在自助餐厅拿馒头这事儿就大了。明明是他不对，还朝我发狠，大有不及黄泉，永不相见的势头。这事儿堵得我胸口发紧，一下午都没缓过劲儿来，工作十年，第一次受这样的窝囊气。

照顾小猫本是好事，拿自助餐的馒头就不应该了，你做得也有不妥的地方。怎么不妥啦？明摆着是他不对，我受了委屈，您还向着他说话，还有没有公心了？儿子情绪激动起来。

先别急，你没听过“三八二十三”的故事？没，儿子不耐烦地说了一声。坐在沙发上吃零食的孙女听到我要讲故事，马上围拢过来。

春秋时期，一天，孔子的学生颜回走在大街上，看见一家布店门口围满了人，大嚷大叫。走近才知道是买布的和卖布的发生了纠纷。买布的大声嚷着，快来看看，卖布的不会算账多收钱，三八二十三，他收了我二十四个钱。三八二十四，这账你都不会算，大家说说，到底是谁的错？看到卖布人委屈的样子，颜回站出来抱打不平。他走到买布人面前，先施一礼，这位大哥，三八是二十四，是你算错了。谁找你评理了，要评理只能找孔夫子，他说了才算数。

颜回一想，谁对谁错，恩师自会明鉴，便对买布的说：孔夫子若是说你错了怎么办？若是我错了，把人头输给你，他撂下了一句狠话。如果你错了呢？颜回不假思索地回答，我错了，把帽子输给你。

这“协议”太不对等了，买布的输头，颜回输帽子？儿子不服气地问。在春秋时期，文人把名节看得比生命还重，输了帽子就等于输掉了名节与尊严，也就相当于输了头。

围观的人也想看个究竟，跟随着颜回和买布人找到孔子。孔子问明情况，便笑着对颜回说你输了，三八二十三是对的。听到这里，儿子懵懂地看着我，孔子真是老糊涂了。

颜回也是这样想的，你们说到底谁对谁错？我卖关子，故意不说，没等儿子说话，在一旁托着下巴听故事的小孙女抢着回答：孔子说错了，幼儿园上课，老师教我们的乘法口诀就是三八二十四。

颜回心里十分不服气，但又不能对老师不敬，回嘴顶撞。于是把帽子摘下来，给了买布人。恩师一定是老糊涂了，不能再跟随他做学问了，于是借故说家中有事，要请假回家。睿智的孔夫子自然明白颜回的心思，但并不挑明，还准了颜回的假。临行前，孔子给了他两个告诫，颜回拱手告别。

回家途中天色突变，电闪雷鸣，风雨欲来，颜回见路边有一棵空心大树，就钻进去避雨。此时他想起老师的第一个告诫：“千年古树莫存身”。于是赶紧从树干中爬了出来。刚离开，一声劈天炸雷，古树被劈成两半。颜回赶到家中已是深夜，他不想惊动家人，悄悄用佩剑拨开了门栓。进屋走到妻子床前，准备歇息，不经意间，摸到枕边的两个人头。妻子在家偷人，他怒不可遏，拔出佩剑向下砍去。“杀人不明勿动手”老师的话让他猛醒，放下佩剑，点灯一看，躺在床上的两人竟是自己的妻子和妹妹，他惊出一身冷汗，老师的第二个告诫也得到了应验。数日后，颜回带着满肚子的疑惑找到孔子。

感谢恩师教诲，但弟子愚钝，您事先怎么会知道将来要发生的事呢？孔子扶起颜回，这个季节常会有雷雨，你回家要赶长路难免遇上。因而提醒，千年古树莫存身。临行前又见你不服气的样子，堵气回家，而且身上带着佩剑，担心你意气用事，故而提醒，杀人不明勿动手。老师的心思缜密，料事如神，救了性命，他心中的怨气也就消了，但还有一事不明，就问恩师：您为什么说三八二十三是对的？

我说三八二十三是对的，你输的只是一顶帽子。我若说三八二十四是对的，买布人输的是一条人命。颜回恍然大悟，跪在了孔子面前。

你和同事吵架这事儿，表面上看你没错，但处理方式上却犯了大错。你当众高声质问，大家都知道了这件事情，今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会抬不起头，你让他在单位怎么待呀？这可能影响他一生的发展。

还是孔子有智慧，听到这儿，儿子的委屈和怨恨，在一瞬间转为内疚和自责。

说话办事一定要注意场合，掌握好火候。就像煮饺子，该火大的时候就火大，该火小的时候就火小，需要关火的时候一定要关火。这点你媳妇比你做得好，刚才我说孙女，她怼我，你媳妇说了她，她还不服气，就避开我，把孩子拉到一边去说。这就是注意了场合和火候。要是换了你，肯定大喊大叫地训斥一番，不管大人还是孩子都有自尊，一旦自尊受到伤害，情绪逆转，再亲密的关系也会发生变化。你同事照顾小猫，说明他有同情心，你处理不当，伤害了他的同情心和自尊，他不恨你才怪呢。你年轻，涉世不深，处理问题难免失误，吸取教训就行了，别总拉着脸。

我同事平时就好面子，这事儿伤了他，明天上班一定给他道歉，也许会缓解他的压力，就算是一个补救吧，儿子低声说。

不要等明天了，今天冬至正好说些祝福的话，也是一个由头。我怎么没想到，儿子拍了拍手上的面补，拿着手机钻进了凉台。虽然不知道儿子和同事都说了些什么，但从他出来时的表情，我知道事情已经有了转机。

我和同事吵架，闹意见，您用历史故事说事儿，还是老爸厉害。

我有啥厉害的，只不过是多吃了几斤咸盐，以史为鉴。

爸还有厉害的呢，您把处理事情与煮饺子联系在一起，寓教于乐，儿媳一边收拾着包饺子的家伙事儿一边说。我那是借题发挥，感谢冬至，也感谢你们给了我一个显摆的机会。

气氛活跃起来，儿子阴沉的脸终于有了笑容。

转着圈码放在盖帘上的60个饺子，就像一朵盛开的莲花。一会儿，老伴把两盘冒着热气的饺子端上桌，儿子如愿以偿，吃到了那枚包着硬币的饺子，一家人欢声笑语过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