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忘记伤痛、鼓起勇气以酒杯为题材写一篇关于父亲的回忆文章时,心里像打翻了一瓶五味酒,酸甜苦辣咸的滋味全涌上心头。我取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努力寻找一种湿润的感觉。
在我记忆中,父亲不是那种嗜酒如命的男人。他只是把酒当作一种喜爱,甚至是一种时光的消遣,一种无法言表的能量释放,就像他热爱故乡那片土地一样,历经沧桑之后,总也无法释怀。
也许是父亲爱喝酒的缘故,母亲以及我们兄弟俩长年保持一定的酒量。小时候,一家人围坐在桌前吃饭时,浓浓的酒香从洒杯散发出来,使原本生活拮据的家庭增添了不少团结和睦的气氛。多年之后,我还能记起家里来了客人时,我急不可待地从碗柜里取出酒杯,摆放在八仙桌上,待客人落座后,我傻乎乎地盼望有个座位是留给我的。
酒过三巡之后,按当地习俗需要轮流敬酒,以表诚意,这是规矩。先从 “四季发财”开始,接着 “六六大顺”和 “八字好”,最后还要满上一杯才算“大团圆”。酒桌上的局面越是难以控制,我越是斗志昂扬,以证明我的实力。在父亲赞许的目光下,我已“酒经沙场”多年,宛如一匹脱缰的马,难以控制前进的步伐。在诗意人生中,蘸着粮食的精华和醇香在书写我的成长,我的豪情,抑或是悲壮。
父亲一生没有喝过什么好酒。他和母亲长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精心打理一亩多的责任田。他们坚持到山上种红薯,藤用来喂猪,土里的红薯挖出来后,汗流浃背地挑回家,先是煮熟后发酵酿酒,这样家里的酒基本上实现了自给自足,省了一大批钱供我和弟妹上学用。
2008年春节回家,友人送我一瓶剑南春和一瓶七两装的茅台酒,我带回家孝敬老人。父亲一看瓶子包装很好,爱不释手,端详了好久,就是舍不得拆下包装看看酒瓶是啥模样。直到大年三十晚家人团聚时,他才吩咐侄儿不知从那个秘密的地方拣出那瓶茅台酒,说是为了庆祝我安全地回家。我见父亲拿一个大碗来装酒,委婉地跟父亲说,这是好酒,一瓶要好几百呢,用小杯喝,慢慢品尝才有感觉。母亲连忙从碗柜里拿来几个大瓷杯,并再三说明家里就算它小了。我倏然看见母亲面露窘色,赶紧往杯里倒酒,并笑呵呵地说,这杯子真实在。我先给父亲倒了半杯,他把杯子端在嘴前认真地闻了闻酒的味道,突然说道:这酒香是香,就度数高了点,我还是喝自家的红蓍酒。父亲说完之后,从厨房里拿出一个塑料胶桶,往饭碗里倒满了酒,大口大口地喝,全然不顾我和母亲小口小口地抿着酒,仿佛我们是在故意做作,而他是在真正地喝酒。
去年国庆节回家,父亲见我坐朋友的小车回家。村里的乡亲以为我在外面荣华富贵,被疾病折磨得枯瘦如柴的父亲精神矍铄了许多。他在席上与大家连喝了好几杯啤酒,还声称啤酒这东西喝多了胀肚,上几趟厕所回来可以接着喝。我见父亲喝得那样开心,借着酒劲与父亲近距离地拉起了家常,老老实实地听他的教诲,听他的忆苦思甜。说着说着,父亲的眼眶湿润了,而我呆呆地坐在凳子上若有所思,我在想:这是送我去株洲上学途中只能在郴州目送我上火车的父亲吗?这是爷爷去世时他才十一岁,帮助奶奶把年幼的叔叔和姑姑拉扯大,得不到理解的父亲吗?这是我小时候为了偷酒喝耽误了家务,让他从床上拖下来狠狠地骂了一顿的父亲吗?
我不敢往下想,眼巴巴地望着父亲面前的酒杯,好像杯里盛的不是酒,而是父亲一辈子的辛酸,总也倒不尽,喝不完。可是,已为人父的我,难道再也没有别的法子让父亲回到从前,让他端着酒杯,心满意足地看着他的孩子一个个地长大成人,或者父亲喝得酣畅淋漓时,突然来一句:文舜,再陪我多喝一杯!想想那该多么幸福和从容啊。
2010年6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