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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582次列车到达广西全州站,已是凌晨4点半,窗外漆黑一片,偶尔有几盏灯火从我眼前飞速划过,那也只是梦幻般的温暖,无法照亮回乡的路。于是,我便开始忐忑不安了:还有近4个小时就到湖南永州站,再搭乘1个多小时的班车便回到故乡,我不由得想起父亲是一位空巢老人,命运多舛的母亲在天堂住了近一年……
我现在明白,选择夜里出行是件好事,看不清写在脸上的倦意,甚至是心中的彷徨也像是一阵流星雨,容不得你细细揣摸和掂量。莫名的怅惘任凭一阵风儿将其吹得你望不到边的地方,无声无息,无影无踪。这种想法与我第一次躺在软卧车箱里的床上辗转反侧,不时用手机上网查看时刻表是不协调的。后来我才想起在平果县城多花5元手续费买一张软卧车票是多么的奢侈和冲动啊!
车过广西来宾站,一位刚上班不久的女列车员跟我谈起她上个月拿到手上才1800元,脸上流露出许多无奈。她说,跟车很辛苦,特别是大夜很难熬,但工作难找只能坚持下来。我说,20年前我刚上班时加上各种补贴才200多元,日子过得单纯和惬意,现如今收入随企业效益逐年上升涨了许多倍,可物价上涨厉害,不得不勒紧裤带省吃俭用。完了我还补充说了一句,为了获得想要的幸福生活大家都不容易啊!其实这话不仅安慰她,也是在安慰我自己。
无数次的临时停车,的确让人有些烦躁。然而,在等待中我只能在车箱连接处抽烟,或者撩起有些陈旧的窗帘看陌生的风景,刻意想些温暖的事情。虽然已是晚春,但我的心里还是有那么多没有消融的寒意,它时不时地在某个柔软的角落侵袭着我的灵魂,甚至在我晕头转向时牵着我吃力地奔跑着。我面无表情地望着滚滚红尘里那些纷纷扬扬的雪花,在夏天里堆积成一道无法逾越的黑色屏障。
是啊,去年这个时候,我经历了难以忘怀的心灵阵痛。一年过去了,我将重新审视自己:痛苦的过去时,青春的完成时,生活的进行时,幸福的将来时,加上前进中许多动词的不定式,难道就构成了生命线的全部?我陷于了沉思,陷于了无边的苦恼之中,无可自拔地喜欢上顾城的诗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早晨8点,太阳出来暖洋洋,我感觉有些饥饿难耐了。当我大摇大摆地拉着行李箱走出永州车站,好像自己对这城市太熟悉似的,其实不然,它只是一个驿站,我只是一个匆匆过客。然而,我在许多时候都提起20年前在冷水滩发生的故事,甜蜜中掺杂中丝丝苦涩,短暂的回味像是嘴里含着一枚甘草,或者是一片槟榔,咽下和吐出是两种不同的生活哲学,我需要取其精华,弃之糟粕。有句话说得好,学会放弃也是一种美丽。
为了能够赶上清水桥的圩期买些菜回家,我连忙打的到冷水滩汽车北站。的士司机说要25元,我毫不犹豫地同意了。车还没开,他又拉上2个到车站的客人,我有点不情愿了,跟他在发起了牢骚,最后讨价还价以20元成交。几句话下来少了5元,我窃喜自己也学会过日子了。还有十分钟就开车了,我买上车票坐在中巴车靠窗的一个位置上,若有所思,神色凝重,拧开一瓶从南宁带上的矿泉水,慢慢地喝着,算是一顿营养丰富的早餐。
车过双牌县茶林镇,前方就是生我养我的故乡了。我的心突然什么东西被揪了起来,疼痛难忍,但又不能喊出声来,默默地承受着……
2012年4月30日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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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时候,我选择一个人静静地思考问题。思考可以让人变得聪明,变得可爱。可愚顽的我时常被解答不了的问题陷进去很深,它像一根水做的绳子缠住我的脖子,逼迫我说出事情的真相,以早点钻出自己设下的圈套。
父亲见我从镇上买回一大把莴笋,他连忙停下手中剥莴笋皮的菜刀,只说了一句很朴素的话:“自家地里种了许多。”我心想,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把他心爱的牛卖了,猪鸭鸡也不喂了,只是守着亩多责任田不放心,他还有心思种菜?事实上,他一直在努力维持原本就很拮据的生活,甚至还操心两个侄儿的学习情况,谁让他还是这个家的家长呢。他的话,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久久地难以释怀。
父亲老是在我面前唠叨弟弟用了先进的蒸酒器,至少浪费了两百斤红薯酒那件事。父亲爱酒,胜过爱他的身体。闲着无聊,或者从田里做事回来,总是端着那个不锈钢的小杯子,从酒壶里倒上半杯,轻轻酩上几口,然后不自禁地“哎哟”一声,仿佛完成了一件庄严而神圣的事情。我耐着性子听他讲村上发生的事情,如:他小时候一块长大的朋友刚因病去世了,村委改选时他这位老党员发挥了许多作用,他病在床上有不计前嫌的堂哥前来送药送饭,还有母亲那块碑还要请人抬到山上需要花800元,等等这些琐碎的事情在他的心中件件都要他亲自抓落实,而且还要他早安排早部署,否则家里早就乱套了。父亲用大量的事实诠释一位农民在新农村建设中对幸福生活的憧憬。他是那样知足,又是那样令我这样所谓的知识分子感到无地自容。
现在,我是害怕酒了,喝不够嘴馋,喝够了遭罪。更何况,喝了这么多年也没喝出什么名堂,我是决心改掉不好的习惯,让身体逐渐健康起来。其实我有许多理由拒绝麻醉自己,或者吸取教训不让自己醉得不省人事,不说糊话,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有多好啊。但经不起朋友的撺掇,一时兴起,豪情满怀地说,干了这杯还来一杯。
弟弟见我呆在家里没有电视看坐立不安,不时翻看手机从单位发来的邮件,打电话与同学联系,他就安慰我晚上可以多喝点酒,这样可以早早地睡。或许他知道我对农村生活的不习惯,想劝我在家多住几天,陪父亲多聊聊天,解决家里遗留的问题。而我却装着不知道,甚至还想把我的意见强加于他们的头上,让他们按着我的意愿去做,这样我就心安理得了;一旦某件事情触动我敏感的情弦,我便急不可耐,变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姓什么,或者让亲人觉得我太缺乏理智,这书是白读,这路是白走了。
农村的夜是寂静的,静得让我有些冷。好在家里那条忠实的狗,夜晚出门时它跟着我,我睡觉时它睡在门边,像是保护我的人身安全。冥冥之中,我不小心成为了故乡的过客,成为这个偏僻小村沉默的男人,成了亲人眼中模糊的代名词,不由得可悲可怜自己起来。
我感觉与故乡的距离越来越来越远了,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极力想从迷茫中解脱出来,回到现实生活中,找到可以让心灵安静的地方。
2012年5月2日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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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说写回乡这类的文章应该是轻松愉快的,可我却高兴不起来,可能是久了不写的缘故吧。我不知道怎样用文字来描述自己在激情燃烧的岁月里,也曾开心过、幸福过、从容过,甚至得意忘形过。现在呢,我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到底能给我带来什么收益,或者说,我突然变得如此深沉,难道我成熟了,看淡了生与死?把自己囚禁起来冥思苦想一些深层次的问题,真的很累啊!倘若这样,我要好好再看一遍波德莱尔的《巴黎的忧郁》了,或许那一束离我很远“恶之花”所吐露的芬芳,并没有引起我心灵的共鸣。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妹妹结婚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在校学生。那年春节,我和弟弟送她去婆家,中午还喝得稀里糊涂,全然不顾自己是个戴着眼镜的斯文人。04年春节,我带女儿去妹妹家拜年过,女儿那时已经5岁了,不需要我抱着前行,牵着她的小手,很是让人羡慕。妹妹给她压岁钱的时候还躲躲闪闪,懂事的女儿在得到我的同意后收下妹妹给她的见面礼……这些美好的回忆,不可多得的亲情,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如此珍贵。
在回乡之前,妹妹打电话告诉妻子多年打工在外的妹夫突然病重,而且是不治之症。妻子当时考虑到那段时间工作特别繁忙,待我稍有空闲时才转告我。所以这次短暂的回乡探亲,我一定要去看望可怜的妹妹和妹夫。去年这个时候我经历了将要失去亲人的痛苦,难道今年我还要承受这样的折磨。当我在电话里安慰妹妹时,我说得最多的是还是那句话,生死由天注定,做人要想开一点。可话说过之后,我发现自己自歁歁人,很可笑,原因是我太低估亲人的承受能力,而自己在这么多年生活磨砺中学到的东西太肤浅,太微不足道了。
从县城坐中巴车到妹妹家那条正在修建的公路太颠簸,好在有外甥一边给我当导游,一边讲起在上思某个电厂那段短暂工作经历,我才感到人跋涉在岁月的长河中,以一颗平稳的心态对待生与死的考验是何等的重要。同行的还有弟弟,他一路沉默不语,不像我貌似淡定的样子,或许他这些年为了生计与我一样让时光磨平了所有的棱角,一下子变得平凡真实起来。
到了这个年纪,我不再对 “心有多高,梦想有多远”这句话产生多大兴趣了。我可以躬下身子检起几枚时光的碎片,仔细辨别它的颜色,再用手指触摸到沧桑岁月中留给我们永久回忆的温暖。这种温暖足以让你有勇气在生活的底层和边缘走得更坚实,完全没有被人逼上悬崖的坏想,这就足够了。
路过一片油菜地就到妹妹家了。油菜长得十分茂盛,绿油油的叶子上面点缀着金黄,给人以一种生的希望。放眼望去,山坡上一小块一小块的庄稼迎着凉爽的风,参差不齐地排着队,准备大声喊出盛夏天来临前春天留给大地的疼痛,还有对盎然春意的留恋,对顽强生命的尊重。
妹妹一家知道我要去,早早地准备丰盛的午饭,像是招待贵客似的,让我有些不适应。望着虚弱的妹夫、愁眉苦脸的妹妹,还有斟得满满的家酒,我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与他们分享着亲人想见时难得快乐。也许妹妹一家对我前去看望已经很知足了,而我的心里却隐隐作痛,但这痛不能在亲人面前流露,因为此时妹妹一家需要亲情的力量支撑他们顽强地走下去。
分别的时候,我给妹夫一点钱,妹夫说了一句感谢的话。我听了之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连忙转身跑到屋外,发现自己的眼泪夺眶而出……
2012年5月2日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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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当地风俗,为过世的老人立一块墓碑是一件很隆重事情。这样做有两个目的:一是为了后人在多年后能够在荒山野岭中找到亲人被埋藏的地方,二是为了在清明时节和大年三十上午更好地祭奠亲人,同时也充分显示晚辈对长辈的诚意。
这么一件大事交给年老多病的父亲办理,我的确有些不放心,生怕将妻子和女儿的名字写错了,于是我多次打电话要舅舅去核对。回家后我急忙到村口查看为母亲准备的墓碑,当我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后,我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虽然这笑容背后隐藏着些许苦涩,并渗透着对母亲的丝丝愧疚之情。
记得父母亲刚过50岁不久那个清晨,父亲早早地给我电话,说是请木匠为他和母亲准备用上好的木材做副棺材,以了却一桩心愿。几分钟过后,父亲就是不提钱的事情,绕了一大圈把我带进云里雾里,最后在我的引导下才说出作为长子应该承当义务。父亲说,木材早就买好了,只要我付千多元的工钱。也许他在打给我电话前一晚与母亲商量好了如何向我开口要钱,这是我工作多年后第一次主动提到钱的事情,有点紧张,有些不好意思,完全可以理解做父母亲的难处。后来我几次回家探亲,父亲总是带我到老屋里看看他们将来居住的 “屋”,而每次我都经历一次莫名的疼痛。这些年来,我伴随着疼痛逐渐成熟起来,并学会了坚强和淡定;这些年来,我更加懂得人活着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只不过我在忙碌中无意识地淡薄了亲情,无端地给自己套了一副沉重的情感枷锁,难以自拔。
4月10日,按计划给母亲立碑。待急忙我从县城赶回镇上时,已是早上9点多钟。头天晚上几个初中同学聚在一起聊天喝酒,起床后四肢无力,头重脚轻,而弟弟不时来电话催我点回家时,我觉得自己太大意了。下车后,我还要步行4公里直接到我儿时放牛栋猪草的山上完成我的心愿,跟母亲说说话,给她老人家三鞠躬,希望保佑她的子孙平平安安。当我气喘吁吁地爬上并不高的山坡时,看见弟弟和外甥守在母亲坟前,小声地谈论着什么,我对自己的迟到感到自责。
母亲的碑已被一辆农用车拉到山脚下,再请几位乡亲抬到母亲的坟前。晴朗的天空下,一叠纸钱和几炷香燃烧着、一串大红鞭炮在寂静的山头上噼里啪啦地响着,每一声都冲击着我的心灵。现在,我只能望着母亲的墓碑默默无语了,这种沉默是令人窒息的,虽然我在心里说,母亲我回来看你了,但过不了几天我又要回到远方去,回到母亲生前只来过三次的广西平果。
对于这座小山,我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放牛困了就睡在草坪了享受快乐童年,饿了就用棍子挖乡亲们地里的红薯充饥,放假回家偶尔扛着锄头跟父母亲到山上的地里帮忙,然后跟着挑着重担的父母亲的后面,看扁担压着他们的肩上,在崎岖的山道上艰难地行走着……然而多年在外的求学和工作,变得有些陌生,这种陌生滋生出的荒凉和孤独,又禁不住让我想起“世事倥偬如一梦,诗酒年华叹浮生”这句话。面对生与死,你消极也行,乐观也罢,甚至你有足够的能力扭转乾坤,也容不得你篡改历史,剥夺生命的尊严,这是谁也无法回避的现实。
我难以在寂静和空旷中找到寄托,唯一能让我感到温暖的是,有我的名字陪着母亲,有我的思念揉进故乡的泥土,有我的悲伤写进回乡散记,有我对母亲的爱化作一团生命的光焰,照亮我有勇气继续走下去,走得更远……
下山的时候,我不禁几次回望着母亲那座并不起眼的坟,心想什么时候再来到山上将她坟四周的野草拨掉,添些新土在上面,陪她说说心里话,免得母亲一个人在山上冻着,不时拖梦告诉我她在山上好想我回乡看她一眼。在即将完成这篇散记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台湾诗人余光中在《乡愁》中写道: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
原计划在临走时陪父亲到母亲的坟前看一眼,那天上午老家下了一场大雨,没有满足父亲的愿望,两个男人在屋里坐立不安。父亲握着那只用来装酒的不锈钢怀,在堂屋里来回踱步,不时茫然地望着倾盆大雨,无奈地对我说,改天有空我再去看你母亲,你到单位后给家里来个电话。快到中午的时候雨停了,简单地吃完午饭,我拉着行李箱艰难地走出家门,我将要赶赴另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城市,然后辗转回到火热的红土地,开始充实而忙碌的工作和生活。
2012年5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