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

老四这个称呼不是哪个人都可以叫的，你可以叫她另一个小名——四四。否则，就算你叫得嘴巴吐血，甚至叫出一朵花来，她也懒得搭理你，瞄你一眼已经算是对得起你了。

然而，我可以随便叫她老四，或者在开心的时候逗四四玩一会儿。她听到我的叫喊声，准会冲我浅浅一笑，露出两个非常好看的酒窝，然后把头发往后一甩，抬头望着我：是不是又有好事了？那是我会感到从未有的骄傲和幸福。

有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悄悄地告诉她村长家菜地里的南瓜可以下手了。待乡亲们吃完晌午闲谈的时候，我们就结伴来到村长家菜园里，先是用小刀在南瓜开个口，把从家里偷来酿酒用的饼药放进南瓜里。当我们准备撤退时，四四对着长得茂盛的小白菜吐了一泡口水，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然后若无其事地离开。

四四她妈自从嫁到我们村后，她的主要任务就是生个传种接代的儿子，几乎没有下田做过农活，甚至连洗碗喂猪这样的家务事也很少沾边，都是她爸任劳任怨地干着。那时农村抓计划生育非常紧，动不动就把女人像押罪犯一样到乡卫生所上环结扎之类的，干群关系非常紧张，人与人之间无形之中多了堵墙。四四和比她小一岁的妹妹都是 “黑户口”，不能享受社会主义胜利果实，村里分什么东西，别人家的扁担都挑弯了，而她家几个女孩在爸爸的的带领下抬上几小筐就结束了。姐妹们眼巴巴望着那些满怀喜悦的乡亲们，口水咽了又咽，心情失落得像暴风雨过后的秧苗恹恹地弯下腰，半天都抬不起头。

于是就有好心人劝四四的爸爸，说你家五个女孩都这么大了，别生了，再生村长就会带民兵掀你家的瓦，挑你家的粮食，把你老娘的棺材都抬到村委会抵押。四四的爸爸总是憨憨地笑着，不发表任何意见，那意思是生不生又不是他一个人算了算，老婆不答应还不是硬着头皮往上冲锋陷阵。

四四她妈怀“六六”的时候，乡里一帮干部在村长的带领下耀武扬威地来到四四家。她爸正好背着喷雾器给禾苗打农药回来。村长跟上面的人说这是你们要找的钉子户，就是他违反国策，不听村委会的劝阻，执意坚持生第六胎。当时四四刚从茅房里出来，看见这些人个个都挺严肃的，吓得她转身回到屋子里抱着五五就冲出家门。村长见了忙教育起四四她爸，说石清啊我说你什么好呢，你家都成这样了还要往下生，这社会主义还搞不搞了。

突然四四把五五放了下来，愤怒地瞪大眼睛看着村长，然后用脚把地上一泡下蛋母鸡刚拉的屎把踩得又烂又臭，这让在场的领导十分难堪。村长满脸堆笑地跟上面来人说，这孩子没家教，不要理会她。村长的话刚说完，四四气得哭了起来，这下可惹怒了正躺在床上养胎的四四妈。她趿着一双拖鞋从里屋跑了出来，疯疯颠颠地朝着村长大骂起来，谁说我的孩子没家教？你有本事让你的老婆生下有家教的给我看看…….泼妇般的叫嚷让在场领导的脸都不知往哪搁，他们只好早早地收场，悻悻地到村长家喝酒解闷去了。

四四后来跟我说起这件事，我安慰她，别怕，有我呢。见她默不作声，我又义愤填膺地说，村长就知道在领导面前点头哈腰，在乡亲们面前像豺狼，在乡干部面前像条狗，这样的人不绝子绝孙才怪。当时四四听了这话感动得把她口袋里的烤红薯掰了一半递给我，说还是你站在我这边，不像水水和国国他们一样跟在村长儿子的后面连屁都不敢放。

我这人挺仗义的，就是读书不成。爸妈对我将来考大学是不抱任何希望的，只要我身体强壮，将来参军考个军校之类的，同样能吃上国家粮。那时只要上数学我就头疼，连简单的四则运算都算错，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我将来肯定是老鼠打地洞的料。那意思是我爸没文化靠种田过日子，我将来也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还不如早点回家算了，免得影响班组的荣誉。可我不服，一百个不服，要将“牢底坐穿”，要将义务教育进行到底。

四四的学习比我强多了，经常得到老师的表扬，她看我整天不求上进的样子，就警告过我一次，如果你这个学期考试还不及格的话，今后就别叫我四四了。她的这番狠话让我大彻大悟，之后我上课听老师讲了，放牛时还带本书，待期末考试时我不仅及格了，还得了一张奖状回来，这让爸妈又看到了希望。为这事，四四还奖励我一把她家炒得香喷喷的黄豆，说我人并不笨，就是耍性太大。

功夫不负有心人。四四她妈真给家里添了一个宝贝弟弟，这让全家翻身得解放了。虽然家里挨了不少罚款，可毕竟那是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别人再也不会瞧不起她们家了。只是四四她三个姐姐到外地打工挣钱，家里的许多活都被她一个人揽着，她上完小学就辍学回家帮家里忙了，而我坚持上完初中和高中，并考上一所理想的学校。

家里人为了庆祝我考上大学，特意请了几桌酒席，我看爸妈商量要请的名单中没有四四家里人的名字，心里就不是滋味，就跟他们说我想请四四来我家。妈妈说前天还在集市上看见她在集市上陪她妈卖花生，我就说老四你家的花生卖什么价钱，我想买点给文舜带到学校去吃。我话刚落音，你猜她怎么跟我说话？她说您儿子要吃不懂自己来买，要您老人家瞎操心，累不累？气得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心想这个疯丫头怎么这样说话刻薄，一点都不懂规矩。

我说四四不是那样的人，您一定叫她老四了，如果你在大街上叫她四四，她准会笑着跟你说话，人可热情呢。我到四四家请她来我家吃饭，她说自己不会喝酒就不去了。正当我准备离开她家时，她返回里屋拿着一支崭新的钢笔递到我的手上，她真诚地对说，前天卖完花生后就到供销社买了这支英雄牌钢笔当作礼物送给我，希望我将来有出息了别忘记回家看看小学同学……

去年我回家探亲，新上任的村长来到我家，说是村上要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把泥巴路修成水泥路，要我这样在外面工作的人为老家做点贡献。我说现在经济有点困难，等我跟妈妈商量后再交到村委会去。村长还向我透露一个信息，四四在县城做服装生意的都捐了一千元，你这个村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至少要高过她，要不怎么好意思向乡亲们交待。

妈妈见我准备把两千元捐给村上修路时，拉着我的手说，文舜你傻不傻，上次村干部请那些捐款的人在小学操场吃了一餐好的，吃完了每人还送一把雨伞，他们请都没请我们一下。我说你没有捐款谁请你去？再说了，四四一个女人家都捐了一千，我能低过她？

妈妈说，你怎么能跟四四比，她回娘家都开四个轮子了，而你呢？

我生气地对妈说，不要长人家志气，灭自己威风。

后来我把钱交到了村委会，会计记好了账，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第二天中午侄儿问我，伯伯你昨天是不是捐了两千元？我说你怎么知道的？他说代销店的墙上都贴了红纸，上面写着你和四四姑姑的名字，你排在她的前面。

听了侄儿的话，我突然想起四四当年送我钢笔害羞的样子，心颤抖得厉害，禁不住问自己：如果再让我遇见她，叫她老四还是叫她四四好呢？

2009年2月24日初稿

2009年4月2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