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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文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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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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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的承诺(一)

1

我是在妹妹的电话中得知依如已经病入膏肓,问什么病她也不说,只是要我暂时放下手上的工作赶快回老家一趟,要不我就后悔一辈子。

我打着官腔问她这是谁让她打电话给我的?妹妹说,是良心。

我知道懂事的妹妹不会开这样的玩笑,也没有人在这个时候撺掇她这么做,她不像我经常掩饰内心的凄惶;妹妹从小就讨厌人家在她面前颐指气使,说些颠三倒四的话,要不乡亲们怎么给妹妹一个叫“辣妹”的绰号。

我垂头丧气地撂下电话,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干瘪地瘫地真皮椅子上。直到办公室小李推门进来,我才打起精神,佯装看起红头文件来,好像刚才电话里说的事情与自己无关似的。

小李提醒我:主任,这次竞聘的时间改在这周五下午两点,你要的材料拿来了,请你再润色一遍。

我抬头望了望他,莫名其妙地问:麻烦你借我点钱,我的钱不够,老家出了点事情,等竞聘完后我要回去打理。

小李问我:要多少?

我说:两万。

小李参加工作四年了,家里条件不错,这点钱难不倒他,更何况等我竞聘成功,年轻有为的他会在我的推荐下顺理成章地坐在我现在的位置上,开始享受科级待遇,我想他应该帮这个忙。

小李听了之后并没有马上答复我,而是坐在我对面掏出烟来递给我一支,接着问我:主任,你带婷婷回家?昨天我在购物广场看见嫂子带着婷婷买裙子,她还问我你什么带她去吃“肯德基”。

我一听前妻的事情就来气,面带愠色地告诉他:别提她好不好,都是过去的事情。如果你有困难就算了,我再想别的办法,不为难你。

小李听了这话连忙解释说:主任,不是这个意思,钱我会借给你。只是春节前我说的那个事情,你是否还记得?听人家说,这次竞聘是做做样子而已,要谁不要谁头头们早就心知肚明了。

我反问他:你相信这是真的?

我怕小李越说越来劲,让其他人听了以为我们在暗地里谋反呢。我劝慰他:你把本职工作搞好就是了,其他的事情不要想那么多,更不能散布不利于团结的谣言,事情闹大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刚想告诉小李他的事情我心中有数,要沉得住气,突然手机响了,来电是陌生的号码。小李见我准备接听电话,这才心有不甘地离开我的办公室,并随手将门虚掩着。

电话是从广东东莞方向打过来的,我还以为是老相好或者是 “上线”打来的呢。我“喂”了三下再加一句“你好,请讲”,对方才告诉我她是小翠。她开门见山地说:小勇哥,你听说依如姐生病住院了吗?春节回家我见她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还跟我提起你,说你现在当大领导了,也不常回家看看小时候的玩伴,大家都想你回家看看。

我终于听出来这是小翠的声音,我问这是谁告诉她的号码吗?小翠在电话里生气地答道:这个时候你问这些有用吗?你应该多关心依如姐的病情,她现在病成这样,还不是你们这些臭男人折磨成的。她还说别忘了你读书时生活费是怎么来的,要不你有今天的风光?

小翠是我小学同学,男孩子性格,刀子嘴豆腐心,爱打抱不平,初中毕业后南下打工,据说嫁给一位广东小老板,日子过得很滋润。

心想:今天怎么了?烦恼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如果不是为了保住那顶破乌纱帽,我都快成一条丧家犬,看见谁不顺眼就咬谁,把对生活的抱怨嫁祸于其他人,不等别人拿着棍棒追赶,先反咬一口解解恨再说。

其实,如果要让我壮着胆去觊觎本不属于自己的胜利果实,我又开始束手无策了,甚至忧心忡忡,这也许是从娘肚子里出来身体虚弱,长大后害怕控制不了局面丧失尊严,逐渐养成了“事不关已、高高挂起”冷默的灰色的处事原则。但有一点需要声明的是:为了在仕途上混得有模有样,我在地摊上买来一本打折的《黑厚学》,拿出当年高考的耐心学到了许多知识,偷偷摸摸地耍了一些伎俩,魔术般地蒙蔽了那些善良人的眼睛,从而达到名利双收的目的。


2

那是一个多雨的季节,稻田里的红花草簇拥着争奇斗艳,几蔸油菜花孤零零地散发出诱人的芬芳。但我还是耐心地按着母亲的吩咐把田里的荸荠赶在春节之前挖出来,拿到集市上去卖,凑齐我的学费。

也许是脚冻麻木的缘故,我抬身卷衣袖的时候,两眼呆痴地看到烂泥在我的身后拥挤着,任凭它们做着恶作剧。倏忽,眼前的水沟里游着一尾拇指大的鲤鱼,它在清水里自由自在地摇头摆尾,不时地向我吐出小泡泡。我扔下锄头刚想去捉,竟摔倒在田埂上,由于本能两只手把身体支撑着,眼睛扫了周围一下,担心让乡亲们看见了笑话。

那一刻,我想到最多的是没把裤子裹上泥巴就好,要不肯定挨妈妈的奚落。快到吃晌午的时候,妹妹气喘吁吁地跑来喊我回家,说爸爸捉了一条水塘里的草鱼,要我顺便到菜地里扯几蔸蒜回去。

我气恼地答道:你怎么不去?

妹妹神气地说:爸又没叫我,我才不干呢。

那是妹妹才九岁,而我已经是初中三年级的学生,比她整整大六岁。虽说她是个丫头,用妈妈的话说,我和妹妹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个个都是她的心肝宝贝。妹妹从小就讨人喜欢,特别是她那张小嘴,更是甜得让村里的乡亲父老夸奖,因此她在家里的地位与日俱增。我是不能欺负她的,只要她一掉眼泪,父亲准会拿着挑水的扁担把我追得四处逃窜,像一条狗样。估计爸爸气消了,才东张西望地躲在奶奶的小屋里,等妈妈亲自来保驾护航。我坐在凳子上连屁都不敢放,老老实实端着碗拿起筷条吃白米饭,怯生生地望着妹妹碗里盛着满满的菜,口水咽了又咽。

更让我难堪的是,有一次爸爸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亏你初中快毕业了,有时说出的话比狗屎还臭,也不知读的是什么书。我只能低着头乖乖地站着,像一根木桩似的,不能有丝毫反抗的意图。

快到自家菜园的时候,我把锄头和竹篮放在路边,要妹妹看着,我去扯蒜。妹妹说,快点,父亲都把切好的鱼下锅焖了。

可能是昨晚的风太大了,篱笆被吹得东歪西斜的,根根无精打采,像死了一回。我正要蹲下身扯蒜时,依如在我背后拍了我一下肩膀,还装神弄鬼地喊了一声:小勇,你脚下有农药瓶子!

我神色慌张地望了望脚下,哪里有什么瓶瓶罐罐,纯粹是吓唬人的,害我差点打了个趔趄,大白天闹出这样荒唐的事来,怪丢人的。

提着一蔸白菜和几棵芹菜的依如见我满脸怒色,怔怔地看着我:对不起,小勇。我刚才是逗你玩的,你怎么经不起半点风吹草动呢。

我刚想训她几句,只她扬起头嗔怪起我来:从县城回来几天了,也不见见我和小翠,我们还等你给我们一些复习资料呢。

依如见我不肯吱声,以为我生气了,她递给我几根芹菜,说:这个给你,我刚才路过你家的时候,见伯伯刮鱼鳞,放些芹菜跟鱼一块煮才有味道。

我说谢谢。她调皮地说,怎么这么客气了,我妈还经常提起你,说你明年夏天就初中毕业了,上了高中准是考大学的料,将来还能指望你给她买营养品呢……

依如说这话的时候,充满了自豪,不知不觉了露出少女的天真与烂漫。只是木讷的我在父亲的专政下变得不解风情,甚至有些书呆子的清高,连自己都感到匪夷所思,更何况是别人。

回到家,爸爸生气地对我说,扯几蔸蒜像打摆子似的,要不是你妈到你奶娘家借来点蒜,我这锅鱼全部让你糟蹋了。我刚想解释什么,妈妈对我说:菜都快煮好了,到奶娘家叫她们俩过来一块吃饭。

妹妹见我犹豫,转身要出门,爸爸爸扔下锅铲把妹妹叫了回来,瞪大了眼睛朝门口大声叫嚷:小玉,不关你事,让你哥去叫。妈妈见爸爸恼火,朝我使了眼色,意思是: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还不走啊!要是把你爸逼急了,不打断你的腿才怪呢。

奶娘住在村东头,离我家不远。依如是奶娘唯一的女儿,依如的爸爸在她小学四年级时因重病去世,现家里只剩下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靠着村里分给她家的亩多田过着清贫的生活。妈妈怀我的时候由于高强度的劳作,没有时间也条件保养身体,那年冬天生我下来是只有四斤一两,严重地缺乏营养。由于妈妈的奶水不足,我整夜哭闹不止,爸爸按照奶奶的吩咐,用正揩字写着“ 天皇皇夜皇皇,我家有个吵夜郎”这样的小字报贴在墙上等好心人念了多少遍没有起到作用。后来从后山上砍来几棵小松树做一架木桥方便乡亲赶集也没有止住我无休止的哭啼。有几次哭得差点噎了过去,连小命都搭上了。守寡多年的奶奶最终下了决心,让爸爸把一只正在下蛋的母鸡,外加三十六元红包钱送到奶娘家,让奶娘喂完依如后分给我几口奶水,好让全家人安安心心地过个年,保住我这条小命。

世人有些事就这么神奇,当奶娘撩开内衣,把一只像草莓一样的奶头塞进我的小嘴时,我竟停止了哭声,边嘬边甜甜睡着了,脸红扑扑的,幸福得像花一样。后来,妈妈坚持送我到奶娘家吃了三个月的奶水,我不再哭闹了,变得人见人爱,奶奶说我跟奶娘有缘。在妈妈和爸爸的建议下,在我一岁生日时特意请奶娘坐在上席,算是收下我这个干儿子……奶娘经常跟村上人说,她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就是自己的干儿子喝了自己的奶水考上大学,在城里当了干部娶了媳妇,还没有忘记她。

然后,有谁知道在她洋溢着幸福的表情下隐藏着多少痛苦,这不是我长大了怕村里人笑话不再叫她“奶娘”,而是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一次又一次伤害了她。可她又不能像爸爸妈妈那样在我面前动不动就拿学费威胁我,他们认为这种惩罚会助长我学习刻苦,将来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奶娘不会,我知道。我只是喝了她三个月的奶水,没有在肚子里呆过,甚至她没有勇气给我讲过去和将来的事情。尽管她当年的乳汁比现在的营养奶粉要值多少倍的价钱,尽管她暮年时多么想听我叫她一声:奶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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