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从手提包里取东西,又看到了那个红包,里面是今年春节时母亲给我的压岁钱,钱不多,100元,但我一直没花,也从没有打算用它买东西。
包里随身要带的物品很多,手机、钥匙、钱包、口红,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应急药品,小小的空间就像一个“百宝箱”,我妥善地把这个红包放在了最里层。
母亲文化程度不高,只上到了小学二年级。那时姥姥生病,我舅舅还是几个月大的婴儿,没人照顾。母亲只好休了学,帮忙照顾弟弟。母亲瘦小,哄弟弟时抱着吃力,只好背着他,手臂常常累到麻木,“扣”到一起的手指一不小心就会松开,后背上的弟弟滑落到地上,摔得大哭。一年后,姥姥的病情好转,母亲终于可以继续上学。然而,已经缺了太多功课的她只能留级,好强而倔强的母亲不想被称为“蹲班生”,在姥爷高高举起的拳头下仍没有屈服,辍了学。
姥爷曾经是战场上受伤的军人,参加过抗美援朝战役,后来转业到外地银行当工会主席,有见识,有文化,却奈何不了这个执拗的女儿,只能自己抽时间教她认字、算算术。背诵几段毛主席语录就成了每天晚上爷俩必修的功课。好在母亲头脑聪明,认识了很多字,日常生活中的心算速度也极快。不久,还不到上工年龄的她就强烈要求和大人们一起下地干活。当时,实行生产队集体劳动,劳力由大队干部统一调配,母亲手脚麻利,干起活来一点都不比那些妇女们差。
母亲嫁给父亲后,小家最初一穷二白。后来父亲到城里搞起了建筑,母亲带着我和妹妹住在乡下。那时候,我和妹妹还小,一家四口的地都要靠母亲一个人料理,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总是忙忙碌碌,下地回家后还要忙着喂鸡喂猪。一年到头,几乎看不到她安逸地坐在家里休息片刻。后来,家里条件逐渐有了起色。
母亲是一个热心肠的人,总对我们说,遇到可怜人要多帮衬。
村子北街有一位盲人,年老多病,生活穷困。他总是拄着一根竹竿,慢慢试探着走出村子,到附近的村镇算卦。母亲怜他孤苦,只要他从我家门口经过,听到“笃笃”的竹竿响,母亲就会从家里拿出饭食送到他的手上。经常有不懂事的孩子们追着老人取笑,老人看不到、逮不着,只会翻着白眼气急败坏地骂上几句,然后惊慌无措地站在路中央,母亲见了总会把那些孩子哄走,并劝慰老人。老人衣着破烂,难以御寒。有一年刚入了冬,母亲就把给祖父、父亲做的厚厚的棉衣裹了几件送到他的家里。
全村人都知道,这位老人给人算卦只是想混口饭吃,又怎会真的有未卜先知的本领。母亲从不会让他给我们一家算卦。但他总是主动地和母亲说,她的命特别好,家里有她就没有灾难,我们一家人都会借她的福气,因为她是一个好人,上天眷顾。母亲听了,总会开心地笑笑。
那位老人早已去世多年,但我仍记得他颤颤巍巍地接过母亲递过去的食物时扬起的灿烂的笑脸,满是沟壑的脸因为挂满了真诚的笑容瞬间都变得生动起来。
母亲没有受过良好的文化教育,但她本性善良,性格直爽,极具亲和力。无论是在老家,还是在城里生活,母亲总会交到很多伙伴,每天都会有邻居、朋友三三两两地聚到一起打牌、挖野菜、赶集、遛弯。其实,城里邻里之间关起门来过日子的人家比比皆是,我的性格内向,和邻里交往不多,但自从母亲来我们家生活后,我走出自家房门需要打招呼的人逐渐多了起来,连我同事的婆婆都成了她的“牌友”。
每年天气回暖,父亲母亲就像候鸟一样回老家生活。每到豌豆成熟的季节,母亲都要让我给她的城里的朋友们捎回一袋袋剥好的鲜豌豆和其他蔬菜。和我住在同一个小区的张姨包了菜饽饽也总要给我送过来几个,因为她从母亲那里知道了我喜欢吃这些。
母亲做饭极好吃。普普通通的野菜到了她手里,她会煎炒烹炸地变幻出多种美食,家里大人孩子都喜欢吃。因为这,我的烹饪手艺一直没有练出来,因为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我直接放弃自己“掌勺”。母亲的柴锅炖肉、大蒸饺和菜盒子令曾经去“刘氏农家院”吃过这几道农家饭的我的几位同事谈论了很多年,其实她还有一道拿手菜——酸菜鱼,做法挺简单,鲫鱼煎到金黄,烹入佐料,加热水,汤煮到浓白,放入她亲手腌制的酸菜,熬煮,最后加香菜即成。看似简单,但很少有人能如她一般掌握好火候,我们每次都把她煮的汤喝得一干二净,仍意犹未尽。母亲看到我们把她精心准备的饭菜一扫而光总会又得意又开心。
母亲身体不好,有冠心病、高血压、高血糖,每天需要吃很多药,但她将自己照顾得很好,按照身体出现症状的轻重及时调整药量。她很怕给孩子们添麻烦。其实她不知道,她一直是我们全家的依靠。
父亲今年74岁,从他57岁第一次做肺癌手术到现在,已经经过了三次大手术,每一次都是母亲带着我和妹妹,陪他在外地治疗。母亲就是我和妹妹的主心骨,有她在身边,我们心里踏实。姑姑们都说,如果没有这些年母亲对父亲无微不至地照顾,父亲肯定不会像现在这般健壮、开心。
母亲对公婆孝顺,对丈夫照顾得细致周到,但我知道,母亲心里有很深的遗憾——姥姥、姥爷卧床时她没有在跟前侍奉。那时我儿子还小,我的工作又忙,母亲一直帮我在城里带孩子,只能在我有空时她才回到娘家照顾一下父母,其余时间,我姥姥姥爷就由我舅舅舅妈和嫁到同村的大姨照顾。为此,母亲的内心充满了对父母的歉疚。姥姥姥爷葬礼上,母亲哭得撕心裂肺,我又难过又愧疚。
两年前,我的身体出了些状况,刚开始瞒着在老家居住的父母,直到被母亲察觉,我不得不坦白时,电话里母亲沉默了几秒,然后冷静地对我说:“别有压力,肯定没事,咱们一家什么事都可以挺过去!”第二天,她和父亲就回到了城里,照顾我的饮食起居,承包了采买和家务。虽然她表现得很轻松,但我能觉察到她的小心翼翼。每一次去北京医院检查,临走时,她都会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嘱咐我:“你检查时不方便接电话,我不打给你,但出了结果你一定要打电话告诉我。”其实,我知道,假如她的年纪再小几岁、她的身体哪怕再好一点点,她都宁愿亲自陪她的女儿去医院,因为那样她会第一时间知道我的病情,而不是无奈地在家里等消息。她不要求去,她怕给我们添麻烦。
我做完手术回到家。母亲整日如履薄冰,一趟趟骑着自行车跑超市买东西,做我爱吃的饭菜,又一次次悄悄地上楼,偷偷关注我的情绪,若我正在读书做康复训练,她就悄悄离开,若见我躺着发呆,她就会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过来,找些轻松的话题,问问我想吃啥,陪我聊会儿天。我知道,她是怕我心理压力大胡思乱想。70多岁的她,又活成了我的依靠。
母亲不爱收拾房间,妹妹和我经常调侃她。有时,她会笑骂我们几句,有时也会因为妹妹回到老家不分清红皂白地把她视为“珍藏”的杂物扔掉而大发雷霆,让我们再也不要回去气她。等她气消一些的时候,妹妹油嘴滑舌地道个歉,哄哄她,母亲又会在周末发来微信,乐呵呵地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曾经在网上看到了一段话:不要和年迈的父母争辩,尊重他们就好,她们的思维和认知在人生经历中已形成闭环。年迈的父母如陈年的书,字迹已定,何必执笔改写?他们的固执里藏着岁月的沟壑与智慧的光。顺从不是认输,而是以柔软包裹时光的棱角,在沉默中成全爱的体面。
是啊,何必非要执著于改变母亲那些我们认为不太好的生活习惯?她轻松、开心就好。
今年春节是我康复后过的第一个年。从没有给过我压岁钱的母亲,在我给她拜年时递给我一个红包,嘴里说着“祝闺女健健康康!”。我开开心心地接过来,装在了随身带的提包里。大年初一,妹妹来给母亲拜年,母亲也给了妹妹一个同样的红包。母亲老了,曾经在风雨中强健撑起以呵护女儿平安顺遂的双翅已不再有力、丰满,但她仍然祈盼在她的能力范围之内尽可能多得做点儿什么,哪怕只是包一个小小的寓意吉祥的红包以求能给她的孩子带来好运。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母亲爱护儿女的心,终儿女一生也难以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