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同回来已经有些时日,思绪却仿佛被什么东西牵绊在了那片陌生的土地上,云冈石窟那精美的洞窟、塑像、壁画在脑海里久久盘桓,挥之不去。
比起早就起步文旅包装并被大肆宣传的其他文物古迹、秀美山水,大同太像一位衣着褴褛、灰头土脸、怯生生地隐在柱子后的老人,在所有打扮光鲜亮丽、摩拳擦掌的“年轻人”中显得茫然又怯懦,也怨不得别人注意不到它的存在。还好,近些年已有人注意到它内在的丰盈和厚重,洗尽它被煤灰浸染的容颜,重新让世界见识到了“平城”。是的,北魏的都城平城。
当鲜卑族拓跋部的族人由原来生活的大兴安岭嘎仙洞迁入漠北地区,又南下游牧于云中,后又迁居到盛乐,再迁到平城,他们的势力也在一场场浴血奋战中逐渐崛起。是啊,人类的发展自古就充满着侵略与对抗,与恶劣自然环境的对抗,与周围部落的对抗,与入侵者的对抗。侵略与被侵略、征服与被征服写满了每个民族的历史簿。
走进云冈石窟,我的心并不轻松。因为,对于曾经生活在这里的只存在于曾读过的历史书和看过的纪录片里的北魏王朝我知之甚少,当我站到这片土地上的时候就像突然到了一个陌生的人家做客,内心局促不安。我迫切地想用心去贴近她、了解她,不只是她灿烂的文化、艺术,还有她的来处与归途。
穿过礼佛大道,进入湖心岛上的灵岩寺,其名称源于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水经注》中对云冈石窟“山堂水殿,烟寺相望”的描述,这片建筑是2008年云冈环境整治时复建的,再现了北魏建筑风貌。过了桥,进入石窟区。云冈石窟是中国第一个皇家授权开凿的石窟,位于武州山南麓,与甘肃敦煌莫高窟、河南洛阳龙门石窟和甘肃天水麦积山石窟合称为中国四大名窟,其开凿始于公元460年。
见过了莫高窟、龙门石窟,进入云冈石窟的前几个洞窟时我并没有什么不同的感觉。当步入第6窟时瞬间被震撼。前室的平面彩绘及雕饰着花纹的柱子矗立,两壁绘有艳丽的壁画,门楣上雕刻着翩跹起舞、衣袂翻飞的飞天和各种花色繁复的纹饰。洞窟为中心柱窟,雕饰富丽堂皇。主佛法相庄严,周围的胁侍菩萨姿态万千,气韵生动。环顾四周,窟中布满大大小小的雕塑,现存的30余幅佛传故事图雕刻手法简朴生动。一千多年的风雨沧桑使许多雕塑风化,颜色剥落或褪色,但仍然不失当年的精美与壮观,其精彩绝伦让人瞠目。
“五华洞”因清代施以彩绘更显华丽。比起那些古朴的颜色,佛像那艳丽而突兀的色彩让人觉得和周围的氛围并不融合,失了和谐,倒是门楣上雕刻的那几朵白色的莲花和几身素雅的飞天栩栩如生。“音乐窟”里雕刻的各类手持不同乐器的音乐伎引人入胜,在这里,你会见到来自中原、西域的埙、箜篌、筚篥、琵琶、筝等十多种乐器,形式侈丽、场面壮观。门楣上的舞伎群动作连贯,气韵奔放。站在这里,虽然雕塑无声,但你分明会听到乐音袅袅,会看到欢快飞升的舞伎。这1000多年前音乐与舞蹈的盛宴真的令人叹为观止!
见过了繁复的精雕细琢和彩绘的视觉冲击,终于到了我最想看的“昙曜五窟”,这是云冈石窟最早期的石窟,每尊主佛分别象征着北魏王朝的五代帝王。20窟露天大佛造型古朴硕大,面形丰圆,薄唇高鼻,神情肃穆,袈裟右袒,衣褶厚重立体,线条铿锵流畅,具有犍陀罗造像遗风,为云冈石窟的“名信片”。这尊大佛代表着北魏开国皇帝拓跋珪。技艺精湛的工匠把这一北魏雄主的气宇轩昂展现得惟妙惟肖。
18窟主佛代表的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其面相浑圆,大目、高鼻、垂耳、面带微笑,宽肩,右臂垂下,身着袒右肩袈裟,衣纹密布小佛。有人说此雕像身披千佛袈裟有表现其忏悔反省的意思,因为他发动了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灭佛”。其实,金无足赤,人无完人,金銮殿上的“天子”也不会因身在高位即变得完美,只是他的过失会因着影响力巨大而造成更深重的社会危害。总的说来,拓跋焘仍是一代英主、雄主,是他通过军事征服结束十六国割据,统一了北方,推进了历史进程;推行“均田制”,鼓励垦荒;重用汉族士人,修订律令;尊崇儒学,编纂礼仪,促进了鲜卑与汉族文化融合。这些在历史画卷中书写了浓墨重彩一笔的人物从来都不可以用“善恶忠奸”作简单的定义与注释,过与功,不该相抵,也不该被选择性的遗忘。
在云冈听到的最多的名字还是拓跋宏和冯太后。了解北魏,这两个人是再也绕不开的。尤其是见到佛龛里“二佛对坐”的画面,导游就会说起冯太后的敏锐机智和政治铁腕。她是文成帝拓跋濬的皇后、献文帝拓跋弘的嫡母、孝文帝拓跋宏的嫡祖母,为人聪明果决,长于权术,两度临朝称制,是北魏太和改制的实际主持者,为孝文帝汉化改革及北魏的繁荣富庶打下了基础。《魏书》评价其“多智略,猜忍,能行大事,生杀赏罚,决之俄顷,多有不关高祖者。是以威福兼作,震动内外。”一位女子能在强者如林、男性主宰的世界中执掌朝纲、纵横捭阖并且正面评价多于负面,实属不易。
若想了解冯太后和孝文帝的关系,不得不知晓北魏宫廷那项残酷的制度——“子贵母死”。拓跋宏被立为太子后,其生母即被赐死,后又失去了父亲献文帝,在冯太后的严格培养下,他学会了如何治理国家、处理政务。我想,面对这个强势霸道又不遗余力辅佐自己的祖母时,拓跋宏内心是矛盾的,既会有憎恨、厌恶、无奈,又会有一丝丝的感激。亲政后,为了摆脱旧有势力束缚和恶劣的自然环境,他排除万难迁都洛阳,并进行了汉化改革,促进了鲜卑族与汉族的融合,也使北魏王朝的文化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和繁荣。
来云冈前,我只知道初中背诵的一个知识点“北魏孝文帝迁都和汉化改革”,从没有用心去了解这句话真正代表的那个风云变幻的时代。在云冈短短的两个小时,我慢慢地走进了北魏。原来,从小就会背诵的《木兰辞》发生的故事竟然就在那个朝代。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云冈石窟开凿几十年后,北魏也湮灭在了浩渺的尘烟里。
也许来到这里的佛教徒会识得这里的每一尊佛像、熟知每一幅佛教故事,于我,只是一名欣赏雕塑和建筑的游客,惊叹在美轮美奂的技法里,也暗叹一千多年前那些不知名的工匠的艰辛和不易。
前些日子看《千年凿击而成的顶尖神话莫高窟》一书,看到了公元935年《塑匠都料赵僧子典男契》。“塑匠都料”是古代敦煌地区对高级塑匠的称呼,然而这一位手艺高超的塑匠却没能如我们想象中的样子过上富足的生活,反而窘迫到要典卖自己亲生儿子,那比赵僧子还要早几百年的开凿云冈石窟的工匠生活环境应该更加艰难。他们凭借高超的手艺和夜以继日的辛勤劳作仍旧食不果腹,却创作了让当时统治者满意又令后世称叹的绝妙雕塑,也许他们的心中同样也满怀着对佛的无比崇敬和对美好现世、来世的憧憬,正因为有这种信念支撑才使得他们能熬过漫长的酷暑严寒和缺衣少吃的日子,将自己的殷切期待融汇于一条条美妙的衣襟、一尊尊端正悲悯的佛像。正是因为有着这些默默无闻、技艺精湛的工匠,1000年后的我们才得以看到文字之外鲜活的北魏。
逡巡于石制的雕梁画栋和古佛巨壁间,阳光穿牖而入,幽邃的洞窟中,盏盏亮起的灯火把佛龛、雕像映得明暗相间,游人的心也起伏澎湃。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左传》中的这句话说明了祭祀和军事在古代国家的重要性。古代君主为了国家稳定和发展,总要用宗教统一思想、聚拢人心,用战争守护或扩张地盘,无论是宗教还是军事举措都是加强皇权统治的手段。而云冈石窟的营建正是文成帝想利用佛教“助王政之禁律,益仁智之善性”。漫步在石窟中,仿佛能触摸到空气中弥漫的千年尘埃。遥想当年,在这些塑像慈悲的目光中,有多少衣饰华丽、气宇轩昂的君主王侯,有多少身穿布衣、面黄肌瘦的百姓,有多少身披袈裟、呢喃颂经的出家人出入于此,或祭祖,或礼佛,或瞻仰。如今,时光荏苒,那个华盖云集、冕旒争辉又伴着金戈铁马的朝代已然消遁,但洞窟依旧屹立,成为那个时代的永恒坐标。
回古城的路上,我想起了在大同博物馆里见过的那些展品,既有东汉的陶枝连灯,又有元代的广寒宫影青釉瓷枕,还有北魏司马金龙墓出土的色彩艳丽精美的漆画屏风,但在琳琅满目的文物中,我竟然被几个小巧玲珑的北魏工匠吹制的玻璃器皿吸引了目光,久久不愿移开脚步。那是一抹令人心动的蓝,蓝得恰到好处,多一分或少一分都不足以带给见惯了五彩世界的今人如此强烈的震撼和视觉冲击。自得见,这抹蓝就泛着光泽深深地印在了记忆里,我知道,那是很多年前北魏的颜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