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交易
“你确定要一次交易五个?”面容沧桑、衣着破烂,眼前的男人看上去和一众流浪者没什么区别,身上最显著是一串丁零当啷的试剂瓶,每个瓶子都装着一卷卷字条,他抽着烟斗,吞云吐雾之间,身上一串串瓶子碎碎地响动起来。
“年轻人哪有什么好讲的,你不卖别杵着挡道!”身后的也是一串密密麻麻的队伍,队伍中时不时探出几个脑袋探查前面喧闹的情况,看不到具体情况的人叽叽喳喳地传递起来,每个人眼中都闪烁着豺狼一样贪婪的目光,咀嚼撕扯着一点点新奇的消息。
“我曾经是一名心理医生的助手,我没得讲谁有的讲?一次卖给你五个故事,开个价吧。”瘦瘦的年轻人开始被推搡,只是淡淡地说。
流浪汉一样的男人狞笑起来,鼻腔里喷出呛人的白雾,烟雾缭绕中只有一双眼睛也闪动起来那种贪婪的目光,透过薄薄一层雾盯着那年轻人,“那得看你讲什么样的故事,现在大家过得都那样,平淡的故事可不值多少。”
“像你这样出卖别人故事的人,就算讲得再有意思,给你个最低价也就知足吧。”嫉妒的人群骚动起来,一排排眼睛喷着火。
“谁不是出卖灵魂,出卖的是谁的有什么区别吗,朋友们,我们都是一群垃圾。”年轻人平静地转过身,撂下一句话就躺进了那个赫人的装置。男人意犹未尽地深吸了一口烟斗,抖掉一层烟灰,拿起笔在一旁记录起来。
薄冰的故事
让您失望了,我交易的故事,都是再平凡不过的故事,要和几十年前那些充满戏剧性的故事比起来,那可真是卖不出好价。
幸好现在人们越来越无聊,像上瘾一样蚕食着一切信息,越变态越抓马卖得越好······
不好意思,我将以我老师的视角讲述他们的故事。
“那天我读到‘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艰’的那一刻,强烈的共鸣感充斥了我的内心,眼泪就那样滚出来了,这让我感到有点尴尬,我将眼泪憋回去了,但心中的撕裂感止不住的强烈。”
冰,她是一个很正确的女孩,至少见到她的第一眼,我是这样感觉的。她穿着着合体有质感的服装,碎发全部用夹子别到脑后,光洁的额头和她的眼神一起火辣辣地照射着我,纤薄的嘴唇总是抿着。紧巴巴的一个人,正襟危坐又有些忐忑地坐在我的对面。
说真的,她的故事我听过很多翻版,但我还是耐下性子保持着和蔼可亲的态度听她讲述。
她说她一直都是一个走在冰面上的人,小心翼翼,一步一步。每天都疯狂地收到和确认各种群组信息,列定计划表,一个个执行,从她记事以来就是如此。但大学期间的信息和事物实在是繁杂,她还是失手了,那天,她将一整个英语作业的截止时间记错,导致期末总分的10分就这样白白丢失,她看着app上鲜明、残酷、一成不变的“作业已截止”的字样,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控感。
“我的计划全毁了,我还制定了很多保研、奖学金评选、评优评先的计划。真不知道这10分能拉开多大的差距,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只有一步一步都走好的人才能到达冰湖的彼岸,而我,都快看到对岸,却落水了。”
她无意识地扣着头发,碎发一缕缕地垂下来,像是吹飞的蓬草,她显然是注意到了,像是回过神一样,机械地用力将夹子扣好,头皮都红了一块。
“我自己其实也很难想象,我组织过各种赛事,站上过很多舞台,看到很多事情,却被这种事情一下子打击到了。”
这确实是完美主义常有的焦虑,我劝她谈谈自己的成长环境。
她说,从小时候开始,她一直都是那样一个完美的乖巧孩子,一步一步,按部就班,踩着父母和老师为她预设好的脚印,一步一步,她就这样一步一步走来。参加各种培训、赛事、考试,就像一层层向上搭建的积木,越爬越高,她也越来越畏惧掉落。
“他们为每一次我的成就予以鼓励,我喜欢看到他们舒展开的表情,我希望得到他们的赞扬,哦,我就应该就必须被赞扬,我接受不了,接受不了······这一切不都是按计划走来的吗,可一切都因为我的问题,打乱了,我自己打乱了我的步伐,将一块积木抽离,啪——”
我告诉她,这种对于失控极端敏感的情况,来自于童年“指令式养育”,它一点点地剥夺了自主权,她需要找寻和发育真实的自我。我还建议她可以尝试思考他们的期待和她自我的选择之间的重叠性,并记录自己的焦虑变化曲线。
她捂住脸,好像要哭,但只是颤抖了一下,眼睛只是湿润了,却滚不出一滴泪水。
可能是听多了这样的故事,我也滚不出一滴泪水,虽然我也并不需要。
她紧巴巴地又坐直了。
你可能看过在水中折射的太阳,光线在她滚满泪的眼里,射出更灼人的光。
一只受伤的高傲的小鸟。当然,这也只是我那一瞬间的感受。
冰第二次来的时候,看上去更凌乱了一点。
“您说,我要认识到我,我的价值根源不在于一次次的肯定或是否定,好难啊,真的好难,我清楚,我是有些优绩主义的,也许不是有些吧。”她第一次将眼神从对我眼神的威逼中移走,目光落在远远的窗口,外面下着连绵的雨,看不远,像是隔了一堵墙。她叹了一口气。
但是那些东西已经深深地埋在、刻在、烙印在她的心底了,她坦言道。
“虽然我用理性一次次梳理,我想要的是什么,完美的成绩真的那么重要吗,好像结果并不是像很多人说的那样,不努力你就完了。但是我真的无法真正地说服自己,大家都在焦虑地前行,自己即使放慢脚步,也是落在后面,我好害怕。”
她双臂环抱,给自己营造了一个有支撑的心里环境。
冰说她很害怕自己的价值就这样像夏天的冰块一样,一点点消解了,她一定要重新拾起自己的计划。
“是吗,我好像真的很喜欢用比较绝对的话,一定、肯定、绝对!有时候,它们就像刀锋掠过心尖,将心脏整齐地切割,反而会让我在痛苦中找寻到自我——一个幻想中的完美的强力的人。我要把握我自己的生活,我要掌控我的生活。”
我知道她这话不是对我说的,她一直就是这样暗示她自己,在不存在的冰面上越走越远,在自己搭建的积木高塔上消失在顶部。
冰没有再预约咨询。
爱的故事
爱这个女孩,她说她还是很难面对面和我坦言,于是她将她的故事通过纸笔告诉我,我尊重她的叙事,就不在段落中做批注了。
“您看看我写的故事吧,我做好心理准备了,但还是不好意思说出口。”
那年我15岁,我喜欢上一个男孩,他也喜欢我,我们就这样在一起了。我知道这是学校禁止的,但是我不能将我的情绪扼杀,喜欢就是会发生在青年男女中,这真的太正常了,越去扼杀它,它越是会潜滋蔓长。
我也不知道我一开始是在渴望什么,可能是上初中以来那种不适应,以及周围人的优秀让我产生的自卑,一直觉得很孤单,需要一个陪伴和无条件的爱吧,其实现在想想也挺可笑的,哪有无条件的爱。也可能是单纯觉得他的优秀和帅气很吸引我。后者可能性还大一点。
我喜欢上他了3年,最后一年我们恰巧做了同桌,终于有机会把心声互诉。
一开始还是很甜蜜的,可能我现在也是眷恋这种感觉,导致我还时常幻想当时的情景。青春期的爱恋,那种青涩朦胧的感觉。我们在晚自习的时候偷偷逃出去,在单杠最上面坐着,躲在细叶榕的环抱中,背后居民楼微微的灯光揉碎在叶间,像星空,又像心口绽放的什么东西,我们的身影隐匿在黑暗中,静静地接吻。
对不起,我知道这是不被允许的,但这就是发生了的,我只想诚实地向您讲述,我想这也是心理咨询所需要的。但每次将自己的经历和别人坦白就像让我裸奔一样羞耻,可我回想一下,这不是一直扼杀和抑制正常情感滋长,以及性教育的缺失所导致的吗?真的都是我的错吗?
后来中考越来越接近,我们的举动被家长和老师得知,其实大家都知道了。您知道吗,我满脸痘痘,微微有点壮,但也算不上丑,成绩忽上忽下就算中等吧。但他确实太耀眼了,长得好看,成绩很好,又开朗有礼貌的,大家都喜欢他,相比之下,我朋友不多,讨厌我的人倒是不少。那天老师约我出来谈话,“你为什么要招惹他呢?”“你别熬夜了,这一脸痘痘。”她就这样皱着鼻子和眉头,看着我,她又高又胖。那一刻,我真的觉得自己好渺小,好委屈啊,明明是他先和我表白,明明是青春期容易长痘痘加上压力大,她和我聊了很久,“分手。别再说话了。”太年轻了,第一次谈恋爱,我不懂,只是感觉甜蜜的同时,背负着一种很重的背德感和无形的压力。
中考更近了,压力越来越大,各种考试雨点般密集地砸过来,我们却越来越频繁地接触,我的一切中心好像都放到了他身上,是我旋转的中心了,我的成绩和他的差距越来越大,以至于我看到他的优秀就相形见绌,感到很恼怒,又很骄傲。
那是个雨天,在他家一起学习,开起了玩笑,我们都脱光了,发生了性关系。那时候完全没有性知识,但这种事情还是发生了,后来我们就总是偷偷进行着这种钢丝上的游戏,欢愉过后,我每次都担忧自己会怀孕,这是我后来补充的性知识了。现在想想真是万幸。不过有一次月经3个月没来,知道我们恋爱的妈妈甚至半质疑半认真地问我,“你难道怀孕了”,在我听到的零点几秒钟中,我愣住了,不可名状的恐惧攥住我,爬过我的全身,但我还是选择了继续欺骗。那小半年一直承受着这种欢愉和痛苦的交替折磨。还好后来月经在我每天频繁地检查中来了,我如释重负地在厕所里捂嘴哭了很久了,整个人都被吓到瘫软在地。
我知道学习的重要性,我知道我那段时间也是所谓的恋爱脑,可我真的很喜欢他,至少那段时间是那样的,我自己看不到别的。中考前他和我分手了,最后一次性交的时候他说,他不再喜欢我了,我们就这样分手了。很快,他有了新女友。我消沉了很久,消瘦了10多斤吧。
看到这里,我抬头仔细看了看那个女孩,她其实很美丽,小鹿一样的眼睛,湿润润的,亮亮的。结合她的故事,我不禁有点难受,心一揪就胃疼。她的两手在膝前揉搓,和我对视一眼,又垂下眼帘,“您继续看吧。”
我对我的故事细节真的难以详细讲述,请您谅解。我至今还把和他每一次接触所有关的物品保留起来,我也想扼杀我这种愚昧的依恋。可我每天都能想起他。这么多年了,4年了,我没有和任何一个男生有过亲密关系,我无法和男生近距离接触,回避所有可能发生起来的关系,可我又那么渴望一段新的关系,但我怎么会做不到呢。
我也有思考过当时为什么会做出来的那样一个选择,很多书籍和影视作品都传递女生在亲密关系中的“纯洁献祭”,他们说这是爱的证明,但也不断渲染女生在亲密关系中的“损失”“丧失纯洁”。
我还记得,以前我的卫生巾从包中掉到地上,被一群男生传递来传递去,最后被女生讨论归属,我回来的时候,她们说我不讲卫生,以后这种东西藏好就算了。这不是第一次的性方面的私密感知。
很小的时候,小学吧,大街上我被摸过胸部和臀部等隐私部位,那时候就是很害怕、很迷茫,谁都不敢告诉,一个人偷偷哭了好几次。
我现在感到最痛苦的是,我已经无法接受亲密行为,如果要和别人拥抱,只要想起来我就一阵阵泛恶心。我感觉我失去了爱人的能力,不过我也不爱我自己。每每想到曾经自己犯下的错误,懊悔、悔恨,就会在我的心中盘旋而上,紧紧攥住我的心脏,让我感到呼吸困难。
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必独自承担。记录到这里,我手中的笔抑制不住地颤抖,被牵动起来,胃都很疼。笔头淤积的墨在纯白的纸上晕开,一阵恶心,可能是和她的情感产生了共鸣。她的文字真切又克制,不断询问我的看法。
当时爱小鹿一样水润的眼睛就那样怔怔地看着我,“请别伤害我”我从她的眼神中读到这样的信号,如果不是她会对亲密动作感到恶心,我真的很想抱一抱眼前这个纤细的女孩——就是这样一个纤细的身体,独自承受了这样巨大的、超于自身愈合能力的压力,你很坚强。真的。
我强迫着我继续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她的故事,上初中后的被忽视,产生的自卑,情感上的孤独,成为她通过危险关系强迫性遗忘被忽视的痛苦的重要因素。而自身价值感的缺失,让她自我物化,通过“献祭”一样的方式,让自己在“牺牲”中体验“被重视”,感受“在爱中的价值”。这不是她失去了什么,这是她的一段经历,一次青春的懵懂尝试。
小鹿在林间奔跑,看到林间闪亮亮的光芒,它误以为是什么珍宝,信赖地飞跃去,没想到那是猎人反光的枪口。
后来她来咨询的时候,她给我展示了她的心理画作。那是一片茫茫的花海,花瓣漫天飞舞,缤纷灿烂,就像一个糖果般的梦,画的右下角有一个黑色的小人,孤零零地躺在花海里,可倒过来一看,小人又像是被编织的美梦吞噬进去,深溺于灿烂的爱的花海,而那些漫天飞舞的花瓣,红艳艳的,像她破碎的血肉。
空空的故事
“我感觉很空虚,很烦,烦死了。”空一进来,我就知道他一定天天熬夜,深陷的黑眼圈,遮盖了一大半眼睛的头发,和拉碴的、明显胡乱剃过的胡须,都昭示着这样的身份。
“哦,说说我的事吗,是。”
他的眼神一直低低地垂着,没用,或者说没有什么气力去牵动那双眼睛——好像并没有看见什么的眼睛。唯一的气力牵引着发白的嘴唇接着说。
“我看不见有什么意义,感觉活着死着都一样,活着很不爽。”
“没有意思,没有意义,真的,没有。”
他十指扣入乱蓬蓬的头发,前后骚乱着,我更看不见他的眼睛了。
“太累了,我不想那么累,上大学的时候没有拼着抢着,谁知道后来什么考研保研选调考编,一个都搞不成,我就开始打游戏,没什么想要的,无聊,就开始打。其实游戏玩多了也挺无聊的,但比让我干别的事情,我还是愿意打游戏,可越来越感到空虚。”
确实,我接触到的很多网瘾少年都是这样,有时候真不能说他们自甘堕落,就像有很多双无形的手,将他们挤压、封存在小小的电子设备中,他们的思维就在网线中绕出一圈圈透明的鱼线,将自己牢牢绑定其中。
空扶了扶蒙了一些油雾的眼睛,牵起那泛不起一点光、仿佛被夺舍了一样的眼睛,终于抬头看了看我,可叹了口气,他又低下头去,声音低低地传来,我只能看到一头乱乱的长发。
“无聊,真的很无聊,一切都没有意义。每一把游戏我都全神贯注,但结束的时候空虚感就会猛烈袭来,也有输了不服气,总之,停不下来。基本上一天都在我的房间里,除了出去拿外卖或者是上个厕所。我几乎无法直视阳光,简直和老鼠一样,待在阴暗的角落让我舒心。”
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感到四肢发软,也不想用什么气力了。
“父母谴责我没有上进心,用游戏躲避现实,我承认,是这样。不过我自己的往深处想一想,我只是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了罢了,我几乎什么都不消耗啊,每天可能吃个9.9拼好饭,玩起来一天就吃一顿,没车没工作,也是帮社会减排,减少竞争压力了,我觉得这么活着也挺好。但真的太空虚了,我对什么都没兴趣,感觉自己只是麻木地玩游戏,这种感觉就像泡在水里,缺氧,但憋气和沉沦的感觉让我觉得,就这样吧,但过了一阵子还是憋不住气,呛水了,就想挣扎,却连水面的光都无法直视。”
他的身子小小地颤动了一下,有一瞬间,一线光从他厚厚的刘海中射出,我看到了他晶莹的一面旗。
这种虚拟代偿,往往会让人陷入悖论式自救。像空一样的人太多了,他们往往都被划分到一个群体,“不思进取的网瘾青年。”可
谁又看见他们深陷泥潭的挣扎,听见他们的呼救。
“我感受不到我的情绪,我好像越来越平静,就像提前老了一样,游戏的失败和胜利,饭菜的口味,父母的问责,我好像都没有什么感觉。我想感受到什么,那天我躺在浴缸里,我把水放满,静静地躺在水里,被压在水里的时候心脏跳动的声音才显得明显,一开始的感觉很好,一种淡淡的压力压在肺部、胸口,一种生理性的舒爽感,后来我渐渐憋不住气,头晕,眼前闪过很多点点,其实这就像是我平时玩游戏玩久了之后的感觉,太久没喝水,喉咙发涩,头脑发昏,眼前的事物都化成光晕——难受的感觉。”
“原来我是觉得这种状态让我难受的吗,是这样吗?”
冷暴力的故事
力也是一个紧巴巴的女孩,但冰的紧巴,是她保持自信姿态的伪装,力是时刻处于一种防御姿态的紧张。胆怯、威胁、紧张、尖锐,同时藏匿在她小小的眼睛里,她的手攥得很紧,其他的怎么看都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
她的故事是这样的:在她刚能记事的时候,那天要去姥姥家吃饭,刚出门就听到楼上的小姐姐颤抖着狂敲家门,哭诉路上遇到的车祸。这已经在她心中埋了一个不好的种子。她焦虑地问父亲,父亲只是说,是出了车祸,到时候路过你别看。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时候的场景,我一路上都感到焦虑不安,父亲就在我前面飞快地走着,他一直都是这样,从来都是把我落在后面地走着。我一面害怕一面赶,终于看到那辆大货车,我本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眼睛撇到一边,可没想到车前什么都没有,本来松了一口气,再往前走,就看到那个马路中间一只孤零零的白色布鞋——就像电视剧中的车祸场景,接着就是车后轮的一滩肉泥,我已经竭力避免眼神接触,还是看到了地上有一滩黑红色的肉泥。”
说到这里力简直要干呕起来,黑色的眸子在小小的眼眶中剧烈颤动,再难掩盖她心理的颤栗,她抓起面前的纸巾,将口腔里的唾液全部擦干净——几乎又要干呕。
“我一想到那时候的场景,就觉得嘴里的唾液简直是血,恶心得我的胃一阵抽搐。那时候我不知道空气中是不是有什么不一样,还是我的心理暗示,我好像能嗅到空气里的腥臭味,她就死在我脚边两步的地方······”
她的目光又强烈地迎上来,闪动着血腥色的光芒和难以言状的惧怕,好像黑暗森林中等待未知猎物闯入射程的猎人。我不禁后背一凉,几乎要冒冷汗。
“我想叫住我的父亲,可他头也不回地往前快步走着,只落下轻飘飘的一句‘别看,走了’。抬头再一看,我就撞上了一群围观群众的目光,他们冷冷瞟了一眼这个颤抖的小姑娘,继续拿出手机拍照,窃窃私语,不知道在讨论什么。没百米,我就走到我姥姥家,一桌饭菜,亲戚们都把菜端过来让我夹。我一点都吃不下。我想和他们说的刚才的事,没想到他们早就知道,‘谁叫你要看’,‘我没看’,‘谁叫你要想’,‘吃啊,连这个都不吃吗’,他们一脸被扫兴了一样的表情,几分鄙夷地看着我。”
由于口腔过于干燥,她咳几声,“我相信我有一个相对很幸福的家庭,我们不缺什么东西,但我的情绪从来不会有人在意,我父母都是农村出生,妈妈是医生,爸爸是军人,从小,我就被教导要坚强,不要胆小,不要总是哭,不要那么脆弱。从来没有人会和我,这样一个孩子共情,他们只会教导我要怎样做,要怎样做,不要怎么样。有人考虑过我怎么想,我的情绪是怎样吗?”
“从那天以后,我总是做噩梦,明明没看清车祸中去世的老奶奶的脸,但梦中,我一次次想起当时的场景,幻想着尸体的具体模样,她的头是怎么样的,是断了还是和身体连在一起,还是被碾碎了,她的眼睛是怎么样的,眼珠子是掉落了还是剧烈的突出了。每天晚上,我都需要把一切门窗锁死,房间中能容得下一个人的空间全部塞满,关灯后,我觉得一切黑暗中都潜伏着要将我杀死的凶手,在每一条窗户的缝隙中,我都能幻想出一只血淋淋盯着我的眼睛,下一秒就要将我杀死。每晚,每晚,我都要开着灯锁死门窗,在关灯的瞬间躲进被子——只有被子里是安全的。包括一个人走在街上,我会不断地回头检查,是否有人跟踪我,简直是个神经病了。”
讲述这些的时候,她的眼睛简直喷着火。复杂的情绪交织在闪动其中的光影中。
说完这一次的遭遇,她和我谈起另一起看上去不大的遭遇,这时候她大了点,但是还是十分惧怕昆虫,尤其是蟑螂。那天蟑螂爬上床,她跑到客厅哭着求救,“我只是想要他们帮我打一下蟑螂”。白炽灯,照得白粉墙很惨淡。“长这么大了害怕这个,自己处理。我们小时候上学灯都没有,蛇都敢打。”没有人理会害怕到泪流满面的她。
后来被吵醒的外婆将蟑螂打死在她的床中央,“它就死在那里,脚不停抽搐,爆浆,在我的床中间。从此以后余光里闪过的黑影都会吓到我,我以为它们是蟑螂。”
力说这些话的时候,紧紧盯着我的眼睛,眼中的光刀子一样向我射来。
我关注到,力的书包上带着防狼报警器和一个多功能哨子,我也让她画了一幅心理图像,和爱有很大不同,她的图像不是具体的而是破碎且抽象的不规则图案,这幅画让我联想起毕加索的格尔尼卡,不过她只用了黑笔完成她的画作。离解割裂、夸张变形的脸庞和身体渗透着一种恐怖紧张的氛围。
力感受不到安全,这是长期的“工具性养育”以及“情感漠视”导致的一种复杂性ptsd.
墙面男孩的故事
“医生,其实我不愿这么称呼您,我并不觉得我有什么问题。我话说在前面,我自己也分不清我说的是事实还是幻想,我只能尽可能地表达我所能表达的。”他笑得很淡,好像在哄我一样,眼睛虽然挤成完美的笑容弧度,但折射出来的光却很少,像一块没有感受的墙壁。
“我知道大家不是一直在骗人、说假话的,但本质上还是永远戴着面具,连自己说不定都欺骗过去了。”
“您说我小时候吗?小时候感到什么欺骗?嗯,欺骗是伴随着长大的,就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只是小时候更难理解。我的父母是重组家庭的,后来我是继母养大的,我记得小时候我半夜被尿憋醒,听到客厅悉悉索索的吵骂声,四周好黑,我靠着感觉摸到房门,咔嚓一下打开门,刚好撞上父亲扇母亲一巴掌,啪的一声,把我完全吓醒了。我哭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又淡淡地笑起来,还是没有一点温度的笑,像幽幽的萤火一样照着我。
“我爸妈,不对嚯,以前的爸妈,他们看到我的那一瞬间愣住了,不过大人的反应是真快,俩人唱双簧似的,一个跑过来抱起我颠了几下,一个在一边笑着说‘爸妈开玩笑呢,宝贝起来干什么啊’,我感到一阵热乎乎的液体从我的下体流出,抱着我的爸诶呀了一声,差点没把我摔了。当时还挺暗的,但妈脸上火辣辣的巴掌印在我却看得分明,他们背对着唯一一盏台灯,将他们俩的脸笼入黑暗,可能是我的记忆模糊了,我看不见他们的五官,只有那个巴掌印和仿佛漂浮在空中的笑容,记得真切。”
“后来你也知道了,他们很快就离婚了,仿佛和我也开了个玩笑,我的胸膛上可能也有个红红的巴掌印吧。”
“小时候不懂事,单纯地对同学知无不教,而每每当我去询问他们的时候,他们都说自己不会,不过成绩说明了一切,好像把我这个所谓的朋友永远踩在脚下,是他们和我交际的重要原因。我的笔记总是被借走,还回来的时候,上面总是沾着好些个油渍,擦不去,就像巴掌印一样一直呆在那里。”
“您说说,现在不都是各种忽悠人,每天不知道多少个诈骗电话,上个网看喜欢的视频,激情下单主播的同款,回头一想才咂摸出这是人家的推销。我的网页上只有他们想让我看到的,我的眼前只有戴着面具的跳梁小丑,你还能和谁付出真心吗,不知不觉中我也戴上了相同的面具。”
“您猜怎么着,这样一来我都感到轻松多了,大家虚情假意地夸赞我的圆场能力,我也虚情假意地恭维着大家。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觉得这样的相处关系对谁都好。”
“人真是自私,只要有利可图,就要不断地攀爬,把别人挤下去才能站上只容一人的塔尖。我们表面上带着笑容,礼尚往来,背后莫名其妙就伸出一双手,把你拽下深渊,他们都喜欢站在高位看着你,只有这样你才能在巨大的荒谬中看到一丝他们真实的轮廓。”
听他表演式的腔调,我都有些泛恶心,职业微笑都在一阵阵胃酸中快保持不住。
“大家都说崇尚理性,他猜测你会这样猜测他猜测你会这样猜测他猜测你······无穷无尽的猜疑,戴上面具扰乱别人对你的猜测,你就赢了。理性能推理的人情太有限了,只是不断地循环猜忌,大家将这一个词语奉为行事的基本逻辑,但对于一个人的基础感觉错了,理性推理就会站在一个错误的起点;就算两人都不甚了解或者了解透彻,理性支持下的猜忌也只是无限的循环,你会在哪一层停下来作为,用什么来判断呢?虽然人与人之间的信息来源本来就不可能完全对等,但无论是怎样的交往,都像是一层层迷雾,浓厚的迷雾,光线可以从四面八方来,你又何去何从?当一切都看不清的时候,我只能相信我的感觉,理性就像编织的精巧的迷宫,只有感觉,它让你在迷雾中能不丢失自己,坚定地朝着心中的方向行走。你不必把一起都用理性梳理清楚,实际上,你以为你梳理清楚了,回头一看,其实这只是第一层或者根本不存在需要你梳理的关系。光线在理性这块用久了的黑板上是会漫反射的,我看不到什么方向。”
我一时语塞,实际上我的逻辑学不太好,但我想我还是相信理性的存在的。
“那么,医生——我真想不出用什么称呼你替代比较好,就让我继续戴着面具跳舞吧,我这样的小丑不需要社会的关注,毕竟我也不关注它。”
面以一种胜利的姿态向我款款道别,他的眼神倒是比之前要亮的多,像是在宣誓他的胜利,“我都不知道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医生。”
将占据生活中绝大多数的中性的信息解读为威胁是面训练出来的生存策略,真真假假,他放弃区分,但又有什么是完全真实,有什么是完全虚假的呢?
一如既往
那个年轻人在这张小小的床上挣扎着,他的眼皮翻得很快,时不时大叫。他的故事讲完了,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没什么新意,算到最低端的那档吧,还是有无聊到发狂的穷鬼要来买的。
我放下笔,捡起刚才没抽完的烟继续抽起来,给他撕掉头上的装置,他惊醒,眼中的光一瞬间又黯淡下去。年轻人还是一如既往地不会包装自己的故事,一个个蠢货。
周围立马围上来许多人,他们就像画面中一圈暗色的画框,白色被单盖着的他成为画面中最亮眼的存在,这让我不禁联想到影视剧中献祭的画面,他们的窃窃私语是祈祷献祭的咒语还是追念的悼文。我不得而知,只感到胃痛,这位魔鬼伴侣长期折磨着我,绞痛,眼前的画面像湖面上的波浪翻卷起来。
记得前妻劝我少抽两口盐,妈的,这是我对抗胃疼和梦魇这两个魔鬼的利器。
一群垃圾,包括我,最配被称作小人的人,这份工作不需要我有任何的想法,记录就行了,为了保持这些故事原汁原味的幸福和痛苦,以及交易私密性——谁也不希望自己买到的故事还被其他人知道,一份份手抄记录。我看着他们在机器中隐私像洋葱一样一层层扒开,说实在话,我很庆幸自己不是躺在上面的人,没有人了解我。
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太多了,善良,愚蠢,顶着出卖别人故事的幌子,发泄一样出卖自己的痛苦。现在的隐隐地掀起这样的潮流,自己负担不了的痛苦,就卖出去,还能卖点价。为此找我出卖“别人的故事”的年轻人一天天躲起来,他们自视清高地出卖自己的灵魂以寻找一次性地解脱。这些看似温文尔雅的年轻人,因为拥有一切,又或者一无所谓,总是最疯狂最决绝的顾客。
像我这样的小人,这样的破烂他们自然看不起,每次从机器上下来都不会多看我一眼,拿了钱就走。呵呵,一群垃圾,当所有人都在绝望中挣扎,像饥饿的豺狼抢夺新鲜的肉一样,瓜分一点点或喜悦或痛苦的故事。像我一样不用出卖自己的隐私而活的人,才是最该敬畏的。
他们都不懂。
可我才是灵魂最枯燥,甚至无聊的故事都没得讲,暴露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连隐私都没有,可我也不用通过出卖自己而活,哈哈,我这种中间人拥有最明目张胆窥探他们故事的权力,我也该知足了,欲望这种东西,在死水一样的生活中才是隐藏得最深的魔鬼。
胃真是疼得厉害。
昏暗的环境中一次记录五个故事,眼睛真酸。眼前又一片模糊,不过我也习惯了。
时间不会因任何人的祈求而停止,我得赶紧和下一个蠢货来做交易。
我的视力也在时间的威逼下慢慢恢复,渐渐看清了,我看得异常清晰。我看见他们嘴角弧度的改变,发紫的如同被车轮轧过般干瘪的嘴唇缓缓的勾起;我看见枯瘦的妇女一只手苦苦扶住额角,任由蜡黄的脸庞在手的遮掩下左右摇晃;我看见门口进来的人酝酿合适的神色,苦涩、严肃、欣喜在眉峰的皱纹中迅速萌芽并向全脸蔓延。呵,我真不愿意再看下去,清晰的视力使我抓狂,使我的胃更痛。
于是我又把目光转移到这件宽敞房间的装潢上,我面前摆放着一个鱼缸,一群我的脸庞就倒映在厚厚的玻璃上,被分割得就像毕加索的画,鱼缸好像没有输氧泵,好几只被人工染色了的小玻璃鱼在水面下拥挤着张嘴呼吸,水面边缘的排泄物养活了一群绿藻。鱼缸所在墙面还挂着两幅作品,一幅是摄影作品,树木的颜色压得很深,森林中的小鹿眼神怔怔地看着镜头,就像看见了猎人手中的寒光闪闪的枪口,但是摄影师看不见这张作品中充斥的恐惧气息,不然这幅作品不会被冲洗下来并精致装裱。另一幅是一张花海的图片,烂漫的格桑花占据了整个画面,花瓣飞舞在空中,艳丽地有点俗气,很多披着医院的幌子暗地进行这种灰色交易的场所,都选择这样的画作作为装饰画,我猜测是希望通过植物传递一种积极地感觉吧,可惜画面太满,太虚假,一幅令人窒息的美梦,讲真,来这里出卖自己灵魂的人谁需要这种虚伪的美好。
一切都让我胃疼,胃酸上翻的恶心迫使我再次闭上眼睛。
周围又一阵嘈杂。
那个年轻的蠢货虚弱地支撑着自己打开房门,嘈杂转移到门口。
队伍里的所有人都蔑视又嫉妒地看着他虚脱得发白的脸。
“真是搞不明白,现在年轻人要啥有啥,还要来参和一脚。”
“我们来这种破地方换的钱那都是家里人的补贴,年轻人真是自私。”
“看这一幅样子还以为自己有多可怜。以后和家里人说千万别去做心理咨询,隐私都给谁听走了。”
我本该冷漠的,可还是远远地对他大声说:“别把自己包裹得太紧,孩子,反正我们不过都是洋葱,不管你怎么过,日子都是要过下去的。”
年轻人一句话都不说,淡淡地又走了。
我还真是有点同情他,大家都是一样的贪婪的垃圾,谁又比谁低贱了,一群蠢货。
谁的青春不是一场荒诞又做作的独白,令人不明所以。
一如既往,我指示下一个人躺上那个奇妙的装置。每天都有无数这样的装置无休止的运行着,不用思考的机械玩意,不会哭,不会笑, 这才是真正的蠢货。
病治好了吗
新来的中介人是个年轻的心理医生,今天工作时他又昏倒了,和往常一样,痛苦地蜷缩成人蛆,昏了就乱叫。干我们这行的都笑话他这个软蛋,他总是辩解自己有胃病。
我讥笑着拍了拍这位晚辈的肩膀:“都几周了,你的病治好了吗?干我们这行啊,累是累点,年轻人就是要多吃苦才会成长啊。今天要来交易的人不少,记录的时候别分神哦。”
他点点头,只是回答:“胃病,难治好。”
可能觉得刚才说的不太妥当,他刚走远,又转头对我笑笑:“总得过下去的嘛,慢慢治。”
真实姓名:胡雨佳
联系地址:湖南大学天马学生公寓
就读高校:湖南大学
就读专业: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