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风筝越飞越高,高到我们看不到它的身影。珊珊急得大喊:“爸爸,我看不见风筝了。”我笑着对她说:“没事儿。女儿,风筝要高飞,才能领略天空的宽广,大自然的壮丽。”珊珊似懂非懂,指着蓝天问我:“可是,我一点都看不到它了。它去哪儿了呢?”我拽着线说:“爸爸让它飞回来。”线在我手里,牵引风筝起起伏伏翱翔蓝天。“如果风筝断了线,它会不会飞到很远的地方去,让我们找也找不着?”我一边收线,一边回答她的问题:“当然。我们就像这风筝,不管飞多高,走多远,心中都要有牵挂。”“那我是你的牵挂吗?”“肯定啦,珊珊是爸爸妈妈的宝贝。”风筝近了,又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珊珊拍着小手,高兴地跳起来:“爸爸,风筝回来了。”
这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春日。湛蓝的天空和绚丽的阳光,舞动人们的心思。春风憋了一个冬天,将满心欢喜挥洒得淋漓尽致。石鼓广场上,许多人走出家门,脱下臃肿的冬装,吹着湘江的风,看着石鼓书院的景,放风筝、听音乐、看书,尽情享受春天的馈赠。
我和钰馨都在医院工作,有时间加班,没时间陪娃,带珊珊出来玩的次数屈指可数。今天难得好天气,珊珊病情稍微缓解一点,就闹着要出来放风筝。我们拗不过,只得向管床医师请了半天假,带她出来放风筝。我不知道珊珊在这个世界上能存在多久,我真心希望她能挣脱死亡的魔爪,坚强地活下去。
我们的风筝不大,是蝴蝶造型。色彩斑斓,头尾细长,两只圆弧形的翅膀大得有点夸张。蝴蝶风筝近到眼前,珊珊又让我松一点,让风筝飞得高一点远一点,我渐渐放线,珊珊拍着小手掌,跟着风筝跑,笑声里的她,非常满足。钰馨跟在珊珊身后喊:“珊珊乖,慢点跑,别摔着了!”眼见着即将与另一个小孩撞到一起,钰馨一个箭步冲上去,将珊珊拉住,顺势抱在怀里。
正玩得起劲,我的手机响了。在院前急救科上班,我随时都有可能被调派参加各种各样的医疗救援,车祸、中毒、心梗、脑梗,各种各样突发情况,都离不开院前急救救援。电话是科室打来的,高速公路上发生一起多车连环相撞的交通事故,需要马上去现场急救。我放下电话,钰馨和珊珊已经到了我身边。我把风筝线交给钰馨,说:“丫头,我得走了。马上到饭点了,你带珊珊去吃牛排。”
珊珊的目光黯淡下来。她抱着我的腿,不准我走。钰馨拿着风筝线往回收,对女儿说:“珊珊乖,爸爸要去工作了,耽搁的话,是要死人的。”珊珊一听说要死人,松开了我,说:“爸爸早点回来,珊珊晚上还要打针。”我蹲下去,抚摸着珊珊稀疏的头发说:“珊珊,爸爸去救人,你要听妈妈的话。”
以我们的收入水平,难得去吃一次西餐,更不能由着她的性子点。偶尔去一次,只点一份牛排,一份意大利面,一份披萨饼,三个人也算是享受了一次西餐。去年,我和钰馨终于贷款买了一套六十平米的两居室,结束了租房生涯。搬进新房,我和钰馨久久不能平静。我们要好好地经营这个家,让珊珊享受家庭的温馨,不要再过我们那种童年生活。
上周,珊珊突然高烧不退,送到我工作的医院住院,确诊为肾衰竭。医师告诉我这个消息,我险些被击倒。这是生活向我打来的又一记无情的重拳。我和钰馨顿时陷入了心痛、慌乱、茫然。我是医师,知道这个病唯一的希望是肾脏移植。我对钰馨说,这是我们人生中最大的坎,我们要迈过去。钰馨是个理性的女人,她尽力克制情绪。我说,丫头,对不起,刚刚看到生活的曙光,我们又要陷入黑暗。钰馨不服输,她说,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治好珊珊,本院不行,咱们去省城,省城不行,咱们去北京。钰馨说完,伏在我的肩头嚎啕大哭。我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说,办法总比困难多。我们都是吃过苦的人,一定能熬过这一关。
二
救护车扯着揪心的警报声,闪着警灯向车祸现场飞驰。我见过形形色色惨不忍睹的车祸现场,那些变形的车辆、绝望的呻吟、血肉模糊的伤员,让我的心灵一次又一次经受撞击。
现场,有七辆车撞到了一起,刺鼻的汽油味儿散发出来,呻吟声、求救声、警笛声交织。在交警的指挥下,多家医院派出的救护车停在外围,医生护士抬着担架,拿着急救药、氧气袋,各自奔向指定的车辆。我们救援的是一台侧翻的大卡车,司机被卡在驾驶室,消防员正在试图用撬棍打开变形的门。我冲上去,爬在窗户上,初步评估司机的伤情。司机脸色苍白,方向盘顶在前胸,右腿被卡住了,脸色苍白,呼吸微弱。我问消防员:“能不能快点?”消防员满头大汗,年轻的脸上布满倔强。他用撬棍又试了一次,这扇变形的门纹丝不动。我又问:“能不能用切割机?”“不能!”眼见短时内无法将伤员救出来,我喊担架工帮消防员一起撬门,又对护士刘芊下达医嘱:“输氧输液。”对车祸伤员,止血、输氧、补充体能,是院前急救医师和护士最基本的修养。我拿起氧气袋,爬上车门,为司机连接好氧气管。几乎同时,刘芊已经配完药。车门太高,刘芊上不去,我又爬上车门,接过刘芊递上来的吊瓶挂在后视镜上,为司机打针输液。
输上氧、输好液,消防员和担架工还是没能撬开卡车门。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我知道,司机卡在驾驶室的时间越长,救援的效果就越差。他的胸部被方向盘顶住,发生气胸的可能性很大。这种伤害,往往是致命的。我急了,加入撬门的队伍中。撬棍就像拳头打在棉花上,受不上力。我们轮番爬上车头顶部,用整个身子压在撬棍上。在我们持续不懈的暴力撬动下,车门终于打开。我爬进驾驶室,蹲在逼仄的空间里,小心地将司机一点一点地往外挪,消防员和担架工在地面接。汗水模糊了我的视线,血腥味和汽油味熏得我差点吐了出来。为了保证司机不受二次伤害,每一次挪动都是那么艰难。
司机被抬出驾驶室的瞬间,我感觉一阵眩晕。我们将司机平放在担架上,抬着担架飞速奔向救护车。
救护车警笛嘶鸣。我和刘芊为伤员做完初步检查,包扎好伤口,进行一系列专业的处理,伤员的血压稳定下来。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春日暖阳下的村庄、披上嫩叶的树木、金黄的油菜花、惊飞的鸟雀,这一片祥和的田园风光,与救护车的嘶鸣,如此不协调。
这是我的家乡,刻入我骨髓的地方。这条路开工的时候,我还在读小学,父母在工地上做零工,我经常在放学后,来工地上玩儿。那时候,父母还年轻,他们有说不完的话,用不完的劲儿。高速公路修了两年,通车没多久,我的父母就在他们自己修建的路上出了车祸,双双撒手人寰。我很清楚记得那一天,旺德叔急匆匆来到学校,告诉我,父母出事了。我跟着旺德叔一路猛跑,在镇上的卫生院,看到血肉模糊的父亲和母亲分别躺在抢救室的床上。医师告诉我,他们尽力了。
我成了孤儿。哭泣,并不能宣泄所有的感情。对于一个孩子,我必须独自面对生活。此后的日子,我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学,一个人走路。村里的人可怜我,常常接济我,尤其是旺德叔,他家和我家隔壁,待我如同至亲,经常给我送吃的、穿的,但我常常倔强地拒绝他们的好意。我愿意坐在父母的遗像前吃饭,对着他们的遗像说话。我发誓学医,发誓当急诊医师,救无数像我父母一样遭遇意外的伤员。
当年,对方赔偿的抚恤金,到我上高中的时候,就用完了。旺德叔发动全村人,给我凑学费、生活费。我受了全村人的恩惠。直到我上大学,开始做家教、捡废品、打零工,坚决不要他们的资助。我要靠自己的努力,养活自己。直到遇上钰馨,她跟我的命运差不多。她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孩子。我们同病相怜,相互珍惜,命运让我们走到了一起。
结婚那天,我带着钰馨回到村里,挨个给全村一百三十五户人家磕头,感激他们的养育之恩。村里人都说,我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些年,没有他们的资助,我不可能长大,更不可能读大学。乡亲们的恩情,我永生都无法报答。
救护车一脚急刹车,将我从回忆中拉回来。几乎是条件反射,我双手紧紧拽住躺着伤员的平车,对司机说:“慢点,安全第一。”刘芊说:“张医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难过了!没有过不去的坎,我们会陪你渡过难关。”我心头一颤,泪水刷的流下来。刘芊递给我纸巾,安慰道:“咱们是同事,大家都相信你的人品,也相信你们一家人会平平安安。”我将脸撇向窗外,不想把脆弱的一面留给她。
三
配型结果出来了,我和珊珊配型成功!
接到这个消息,压在我心头多日的担心、害怕、伤感,瞬间得到释放,我笑着笑着,泪就流下来了。珊珊的管床医师同时告诉我:“张医师,体检发现,你有中度脂肪肝,对捐献肾脏会有些影响。”我说:“这不是问题,我从今天起,坚持跑步,争取用半年的时间,恢复正常。”他拍拍我的肩膀,笑着说:“张医师,从珊珊的病情看,越早越好。”
我突然感觉肩上千钧重担。珊珊命悬一线,我手里拽着的,是她的命。春风轻拂我的脸庞,我要拼命追风而行。现在,我的主要任务是跑步。我承认,自己一直认为身体很棒,在锻炼身体这件事上,并不怎么上心。但现在不同了,我要为珊珊而活,为珊珊锻炼身体。
我的作息很不规律,不能确定什么时候跑步,我要抓紧每一个空闲时间去跑步。生活条件不允许我去健身房,不允许我买跑步机。其实,跑步并不需要什么金钱投入,只要你有恒心有毅力,坚持才是最大的投入。坚持下去,时间会告诉你答案。
跑步的同时,我还要想办法解决珊珊的医药费。我想了很多种方案,回老家找乡亲们借、求医院发动同事捐款、找慈善机构求助、卖房子……哪一种方案都难以决断。我已经欠乡亲们太多的情,不好再打搅大家。医院发动同事捐款,虽然是个不错的想法,但终究又欠了同事们的情。我这辈子,打搅别人太多,不能再去搅动别人的生活。大学的时候,我没有任何生活来源,硬是靠着自己的双手,养活了自己。我跟钰馨商量,最后决定卖房子。我对钰馨说:“丫头,对不起呀,又要让你跟我吃苦了。”钰馨平静地说道:“珊珊是我们的女儿,就算为她付出生命我都愿意!反倒是你,今后一定要注意身体。为了咱们这个家,我们都不能倒下。”听了钰馨的话,我心里五味杂陈。我联系了房产中介,让他们尽快帮我把房子卖出去。
这套房子,付出了我们很多心血,虽然心中万般不舍,却必须要割舍。所有的身外之物,都挡不住我救珊珊的决心。无奈之下,我还是向慈善机构发出了求助申请。我深知,在我们这个城市,我这套六十平米的房子,只够移植手术费,后续治疗费还远远不够。
沿着湘江,环绕雁峰公园,一圈下来,差不多五公里——不能因为我影响珊珊的肾脏移植。抓紧时间,把身体调养好,是我首要的任务。第七天早上,我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刘芊。她穿着运动服,一副清纯可人的样子。跟刘芊搭档三年,我只知道她性格开朗,大大咧咧,很适合干院前急救。
“嗨,张医师!”
我满脑子都是珊珊的病情,看到她满脸笑容跟我打招呼,向她点点头,擦把汗继续奔跑。
“张医师,听说你和你女儿配型成功了,恭喜你呀!”刘芊追了上来,大声跟我说道。
春风送来她真诚的祝福,我侧过脸说道:“是的,珊珊有救了!”
“张医师,吉人自有天相,你别太担心,”刘芊安慰我,“这世界,就没有迈步过去的坎。”
“我知道,所以,我要努力将身体调整到最佳状态。”医学理论告诉我,肾脏捐献者自身的身体条件关系到受捐者的生命安全,“我得先保证输进珊珊体内的肾脏,是健康的。”
“术后,抗排斥反应治疗很重要,费用昂贵。”刘芊说,“你是一个伟大的父亲,我们都很佩服你的勇气!”
“我愿意用自己的命换珊珊的命,这是父亲的责任,”我喘口气说,“任何一个父亲,都会做出跟我一样的选择。”
“你是追风派,”刘芊紧跑几步,挡在我面前说,“张医师,无论是作为同事,还是作为朋友,我都想帮助你。”
“谢谢你的好意,”我停在刘芊面前,一脸严肃说道,“我不能打搅你的生活。这是自私和不道德的!”
刘芊说:“张医师,你不能拒绝一个诚心想帮助你的人,况且,我刚好有,你刚好需要,有什么问题吗?”
我有些惊讶,说:“刘芊,你家再有钱,也是你的,我不能道德绑架。谢谢!”
刘芊听我说这话,嘟囔着嘴跑开了。我猜想,她大约是生气了吧。这是我的态度,不能以自己的悲惨去打搅别人的生活,更不能道德绑架别人。小时候,父母告诉我,钱要靠自己双手去挣,不能幻想别人无偿给你任何东西。父母虽然离开我很久了,但他们的话依旧在我脑海里回荡。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兜里揣着十元钱,坚持了一周。咸菜和馒头陪伴我走过最艰难的日子。
四
我在积极备战手术,珊珊的病情暂且稳定下来,按道理,钰馨应该高兴,她却满腹心事,有一次差点把珊珊的药拿错,幸亏我及时发现。我的心开始打鼓,问她:“丫头,你最近心不在焉,怎么了?”钰馨摇头,说:“张张,我以为给女儿供肾的人是我,没想到会是你。”我安慰她:“丫头,我供肾很正常呀,我是她亲爸。”“可我是她亲娘呀,怎么不是我呢?你的工作压力那么大,我担心你吃不消。”“不会不会,丫头,我身体棒着呢!你不要担心。”钰馨叹了一口气,紧锁眉头,低声说道:“张张,你要向我保证,一定要好好的。这个家,再也经不起折腾了。直到现在,中介还没给我们任何消息,眼见着手术日期越来越近了,这可咋办呀!”
钰馨的担心,也是我的担心。房子卖不出,变不了现,交不了医药费,珊珊的病就无法根治,做父母的哪有不着急的呀!可是,房子是大宗商品,哪有这么容易卖出的,只能等机缘了。
我看着熟睡的珊珊,示意钰馨,去病房外面聊,别让珊珊听到。生病之后,珊珊饱受折磨,全身浮肿,有时候一天不说一句话,不哭不闹,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钰馨给珊珊掖掖被子,轻手轻脚走出病房。春夜,寒气还未消散,钰馨打了一个寒颤。我握住她的手,说:“丫头,让你跟着我受苦受累,我非常内疚。”钰馨摇摇头说:“我们是一家人,不说这些。现在,我有两个担心,一个是珊珊的医药费,一个是你的身体。”我扶住她抖动的肩,安慰道:“丫头,相信我,一定会好起来的。”钰馨抬起头,满眼泪水,我的心里一阵颤栗。她说:“夫妻齐心,其利断金。可是,生活为什么一再折磨我们?”我回答不动钰馨的问题,只能告诉她:“丫头,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力量叫做亲情,任何人都无法撼动。相信命运会给我们一个公正的答案。”“张张,你还是回一趟村里吧,万一房子卖不掉,珊珊的医药费怎么办呐!”
在现实面前,我犹豫了。人的尊严是什么?是家人无病无灾,是生活无忧无虑。当重大的人生考验横亘在命运面前,拼尽全力跨过去。回村里,意味着我又要打搅乡亲们。我对钰馨说:“丫头,我这辈子,打搅他们够多了。这次真不忍心呀!”“张张,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珊珊现在这个情况,已经等不起了呀!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想好了一堆说辞,大体的意思是,女儿珊珊重病,急需医药费,请乡亲们出手相助,等我把房子卖了,一定如数奉还。
近乡情怯。走到村口,我犹豫着该不该继续往前。农家无闲时,乡亲们趁着晴好的天气,都在田地里忙碌,一派祥和景象。
我在原地转了几个圈,抬头看看湛蓝的天,长舒一口气。家乡,这个沉甸甸的词,又一次走进我的心里。二十年前,我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乡村小学生,历经父母双亡的惨痛,那时候,天塌地陷,整个人陷入延绵不绝的痛苦,呼天抢地。父母下葬的那一刻,我却没有了眼泪。我明白,眼泪解决不了问题。当命运让你孤独,你必须站起来,勇敢地追风而行。那时候,我就决心做一个追风派,不跟别人说自己的伤心事,不说让人觉得突兀、尴尬的话。既然没有父母疼爱,就自己学会生活。
春天的太阳照得人身上暖暖的。我抬头望了一眼太阳,强光刺得我眼睛生痛,赶紧扭过脸,目光回到田间地头,生动的乡村春耕图正在徐徐展开。我去了父母的坟地。清明将至,我可能没时间回来扫墓,趁这个机会看看父母,也能慰藉心头的牵念。
我与父母的坟相对而坐,凝神注视墓碑上刻的碑文。上面写着父母的名字,生卒年月时辰,落款是我的名字。这块墓碑,是我为父母做的唯一的事。当年,父母走得急,我没有能力为父母立碑,一直等到我参加工作,才为父母立了一块碑。几年过去,红漆描的字有些暗淡。我想,等明年,珊珊痊愈了,我一定带她们娘俩一起来,给老人磕头,用红漆描字,把坟头再填高一点。
安安静静坐了一个下午,感到脚麻木了,我颤颤巍巍起身。他们给不了我解决难题的办法,却给了我生命。我愿意静静坐在这里,一句话都不用说,却能感悟到父母的气息。
我毅然离开村子,却没有逃脱乡亲们的眼睛。旺德叔迎面走来,我想避开却来不及了。旺德叔问我怎么回来了?我敷衍他,因为想回来看看爹娘。旺德叔本能地看向祖山,又奇怪地看着我,问我是不是遇上难事了?我连忙否认,告诉旺德叔,真的没事。在旺德叔疑惑的眼神里,我贼一般逃离了家乡。
五
结婚以来,钰馨第一次对我发脾气。“珊珊躺在病床上,危在旦夕,你还在为自己的面子着想。张张,你的面子比珊珊的命只要吗?”
我无法面对乡亲,更无法回答钰馨直击灵魂的追问。我是多么渴望珊珊早点好起来,只要她需要,把两个肾都给她,我都义无反顾。可是,在乡亲们面前,我却张不开嘴。三十多岁了,我不但没有回报他们的恩情,现在还要去打搅他们,我于心不忍。
钰馨生气,我能理解。她不是一个自私的女人。第一次见她,是在科室的晨会上,护士长说科室新来了同事,叫钰馨,让大家多带教,多关照。我悄悄地多看了几眼,这个女孩娇小玲珑,瘦削的脸,浓密的秀发,让我心里多了一份怜爱。后来,科里分组,又把我和她分到一起。我明白护士长的心思,她想撮合我和钰馨的姻缘。如她所愿,我果真和钰馨走到了一起。我们的恋爱,没有你死我活,没有非你不可,只有点滴的关心,只有心有灵犀的配合。她是在孤儿院长大的,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小时候的经历,让我们很自然找到共同语言,走到一起。我们像珍惜粮食一样,珍惜对方。生活教会我们,吵架是没有意义的,每一步人生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
这次,钰馨毫不留情斥责,是我的问题。艰难困苦的日子里,没有一个人能保持心平气和。我也想发脾气,却不知道冲谁去。不幸追着我来,我想努力摆脱,做一个纯粹的追风派。
我告诉钰馨:“所有的苦难,都是对人生的考验。我不会坦然接受,一定会战胜苦难。”钰馨瞪大眼睛看着我,情绪慢慢平静下来,她说:“张张,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要务实。”“我想再等等,万一房子卖掉了呢?”钰馨好像认同了我的说法,说:“张张,是我太着急了。也许马上就有人会来买我们的房子。对了,我已经看好了医院旁边一套房子,三十平米,上班很方便,珊珊看病也方便,到时候我们租下来。”我没想到这一层,钰馨比我理性。
等珊珊睡熟了,我又开始跑步了。出医院大门往右转,就是湘江风光带,不分早晚,来这里锻炼的人很多,却是清一色的老年人,与我年纪相仿的人不多,是不是老年人历经人生风风雨雨,悟透了健康的意义,更加懂得了珍惜?
刘芊也在。她好像有意在等我,看到我,她马上跑着迎上来:“张医师,你家的房子卖掉了吗?”我触电般停下,回头看着她,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卖房子?”“房产中介就在医院旁边,稍微留意一下就能看到。”我转身继续跑步。她又追上来,说:“房子卖了,你们一家人住哪里?珊珊的身体要静养。”我没理会她的热情。在我看来,人与人之间,要保持一定的距离。刘芊再次挡在我面前,说:“张医师,别用你卑微的骨气拒绝别人的好意。在生活面前,没有人永远幸运,更没有人永远不幸。”“刘芊,你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我有自己的原则,谢谢你的好意。”刘芊听了我的话,停在了原地。
六
珊珊的病情突然加重。我得知消息,赶到病房的时候,珊珊发着高烧,全身浮肿得厉害。管床医师告诉我,珊珊的血液和尿液检查结果非常不好,尤其是肌酐、尿素氮、蛋白尿已经升高到了极限值。他忧心忡忡地说:“张医师,我们昨天给珊珊做了血透治疗,这些指标还是没降下来,如果还不能手术,她非常危险。”
钰馨面无表情坐在珊珊病床前,眼神呆滞。我抚摸着珊珊浮肿、滚烫的脸,心里惊雷轰然而过。我对管床医师说:“我会尽快想办法,争取明天做手术。”
我走出病房,悲壮地踏上回乡的路。我要请乡亲们伸出援手,救救珊珊。到这个时候,面子已经没用了,内心的倔强要服从现实,服从珊珊的病情。
出了医院大门,我先拐进中介公司,想看看卖房子的事有什么眉目了,业务员告诉我,有人咨询过,但都没下决心买。我心里有数了,卖房子的事遥遥无期,珊珊的病等不起。
我彻底抛开面子,赶到长途汽车站,买了最近一趟回家乡的车票。我满心满脑都是珊珊的病情,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开口借钱。等车的过程中,钰馨打来电话,告诉我旺德叔找到珊珊的病房来了。我讶异,赶紧退票,赶回医院。
还在走廊里,我就听到了旺德叔的大嗓门:“钰馨,我没想到,你们到了这种地步,还不跟我们说......”
我推开病房的门,看到旺德叔脸上的焦虑刻进了皱褶里。见到我,旺德叔的声调却低沉下去,说:“我就纳闷,你怎么会一个人跑到父母的坟墓上去。当时我就猜到你遇到难事了。”
旺德叔知道我要强的性格,在我走后,就给在城里打工的小儿子打电话,让他帮着悄悄打听。他不敢惊动我和钰馨,辗转打听了十多个人,才知道珊珊得了肾衰竭,要换肾,还知道要从我身上切一个肾给珊珊。旺德叔听后,火冒三丈,赶到医院,对我兴师问罪。
我把旺德叔拉到病房外,说:“旺德叔,我不想瞒着了,珊珊的病很重,要一大笔医药费。”
旺德叔盯着我,说:“孩子,我不是来责怪你的。”
此刻,我再也抑制不住委屈、无奈、心酸,泪水夺眶而出。
旺德叔将手提袋递给我,说:“这是乡亲们凑出来的钱,一共十万,你赶紧把珊珊的医药费交了,救人要紧!”
旺德叔又说:“这些钱不够,我们还在想办法,过几日再送来。”
我蠕动舌头,想说点什么,脑子却一片空白。
我把旺德叔带来的钱去交住院费,回单上却显示,一个多小时之前,交了一笔二十万的住院费。正在我纳闷的时候,中介打来电话,告诉我,有人要见我们夫妻。我和钰馨很高兴,当即赶到中介,却发现等我们的人是刘芊。我拉着钰馨转头就走,中介赶紧跑过来劝我:“张先生,这位女士要买你家的房子,怎么还要走呢?”
“我们不卖了!”我的语气很坚决。
“张医师,你说不卖就不卖?”
钰馨不明所以,说道:“刘芊,你家住别墅,要买我们的小房子干嘛?”
刘芊说道:“嫂子,我并不是要买来自己住,而是给你们继续住!”
我就像蒙受了奇耻大辱,回应道:“房子卖给谁,我都不可能租回来。”
刘芊说:“今天,那二十万住院费,我帮珊珊预交了!”
“那二十万的你交的?”
“张医师,钰馨姐,我们是同事,希望你们能接受我这种方式!”
钰馨说:“这房子我们租不起,我已经看好一套三十平米的房子,你要买这房子,我们今天就把合同签了。我要一次性付全款!”
“当然!”刘芊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我早就做好了准备,一次性付款。”
“我们的房子是贷款房,要把借住房公积金的款还清才能办过户手续。”
刘芊比我还耿直,说:“张医师,珊珊的病比什么都重要!我真的只想帮珊珊早日摆脱病魔。”转而,她将银行卡递给我,“我根本没想过要办过户手续,更没想过要你们搬出这房子。房子你们住着,房本你们拿着,等什么时候有钱了,把钱还给我就行了。”
我一时手足无措,说:“刘芊,这不是一笔小钱,我可能一辈子都还不上!”
“我相信你和钰馨姐,”刘芊笑着说,“房子不要卖了,我不希望你们带着珊珊住三十平方米的老破小!”
我很难相信,我虽然命运多舛,身边却有许多重情重义的热心人。抬眼望去,春色覆盖衡阳大地,微风一阵阵抚摸着脸庞。我对自己说:我要追风而去,不负恩情,不负人生。
首发于《芙蓉》杂志2024》杂志增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