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君发
网站用户
时隔半年，贺元元又站上了手术台。握着手术刀的手有些微微发颤。病人手术部位已经消毒完毕，铺着绿色的孔巾。麻醉药已经见效，病人陷入了漫长的无意识状态。
站在一助位置上的科主任刘灿提醒他，贺医生，可以开始手术了。他定了定神，目光聚焦到病人的腹部，无影灯下，就像一座泛着金黄色幽光的山，层次分明。开始。他低声说了一句，像极了发布进攻命令的将军。
明晃晃的手术刀坚定地划下去，皮肤、皮下组织、肌肉依次分离，游离血管、神经。
打开腹腔那一刻，他停了一下。
与上一个病人的情况多么像！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上一个，也是直肠癌的病人，拖延了许久，癌细胞已经转移，腹部就像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家属要放弃治疗，他冒着很大的风险，坚持手术治疗，病人才三十岁，一切的美好都在向他招手。在他的说服和鼓动下，家属终于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
然而，长达六个小时的手术，还是没能挽回病人的性命。
事实上，病人从推进手术室，就意味着风险指数已经爆表。年轻的病人没能活着出手术室。家属不能接受，申请医疗事故鉴定，判定为一级医疗事故，医方全责。
他平静地接受一切处罚。
他找到刘灿，提出自费去上级医院进修的请求。刘灿不忍看他在科室煎熬，为他联系了进修的医院。
他翻阅大量文献，观摩无数次手术，买回新鲜猪肠子，在出租屋来来回回观察，然后切开，一层一层审视解剖结构，切除假想病灶、止血、做造瘘口、放引流管、缝合、打结，一做就是几个小时，直到练成肌肉记忆，闭着眼都能想象出完整肠子的每一个结构......
他手术失误的事情，不知怎么的，传到进修的医院，不得不提前结束进修。
虽然怄气窝火，他却把这段经历，视为成长道路上必须经历的磨难。他常常劝慰自己，唐僧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自己受这点打击不算什么。没有无缘无故的失败，更没有无缘无故的成功。
在别人异样的眼光里，他回到科室上班。排斥和白眼，倾泻在失败者身上，似乎水到渠成。个别院领导提到他，都下意识地摇头。
刘灿很理解他，总是劝他，要看开，没有一个白眼是白挨的，也没有一次学习是白费的。年轻人，积极向前看，向好的方面想，你就成熟了。
无病人可看、无手术可做，他在科室坐了一个月冷板凳，回到宿舍，依然研究猪肠子。偶尔，他会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末日黄花一般憔悴，瘦刮的脸上胡子拉渣，眼里布满血丝，眼神黯淡无光。内心涌起一股莫名的凄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咬牙忍着。
过了一周，科室又收了一个直肠癌病人。从各种检查结果看，症状与上一个病人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这个病人七十岁了。
全院大会诊。气氛紧张而暧昧，许多眼神不时扫过他。他低头不语。刘灿却点了他的名：贺元元医生，说说你的看法。
全场的目光顿时聚焦到他脸上。他胸有成竹分析了病情，说出自己的看法：必须手术治疗，为病人求得一线生机。
会场鸦雀无声。
刘灿扫视全场，一锤定音：好！我建议，这个手术由贺医生主刀，我当一助。你们谁有不同意见？
会场涌动着低声私语，夹杂着不可思议的嗤笑。
刘灿问笑得无节制的王医生：你来做这个手术？
王医生摇摇头，脸上挂着噤若寒蝉的怪诞。
一切准备都天衣无缝。一个小时后，贺元元站上手术台。六个小时之后，惊心动魄的手术终于顺利完成。
漂亮！完美！教科书级别的经典手术！
刘灿带头鼓掌。顿时，手术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
他向刘灿鞠躬，又向手术组全体人员鞠躬，然后，大踏步离开手术间。刚出门，他就靠着走廊光洁的墙壁滑了下去，瘫坐在地，泪水哗哗而下，积郁在心中的无助、孤独、失败的阴影，像幽灵一般抽离他的身体。
原发2025年8期《芒种》文学杂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