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茶人喝茶人

连日的梅雨天，让苏小阳的茶叶店生意惨淡，刚拖好地板，湿漉漉的地面让他不得已打开风扇，想让地面干得更快一些。

门外，丝雨又开始了淅淅沥沥。此时，一个拄着拐棍的老太太颤巍巍地迈过门槛，走进来。苏小阳以防她滑倒，赶忙迎上去。老太太说了一声“感谢”，眼神里透露着对服务态度的赞许。但是他心里清楚，阴雨天生意没有多少，老人万一摔一跤，那可真是得不偿失，倒霉透顶了。苏小阳扶着她坐下，把拐杖放好：“阿姨你好，想要点什么样的茶？”

“你碧螺春茶有吗？”

“有，就是价格有点儿贵呢。”

“哦，那就便宜点吧。”

“现在人工贵，雇人采鲜叶要几百块一天，一个人一天也采不了多少，萎凋后要好几斤才炒成一斤干茶，另外还要运输成本和损耗，加上店里开支，算在里面没办法啊。”

“那也贵啊，老早才十几块钱一斤。买好了，店家用纸头包好，拿回家埋在米缸里，喝很长时间。慢慢涨到几十块，几百块一斤，现在都几千块了，快喝不起啦。”她动了动，把拐棍放到一旁继续问：“不知道口感怎么样，能不能泡一杯尝尝。”

他想，只要她买，泡一杯茶尝尝也是正常的。趁着烧水的空儿拿出茶叶，放在茶则里，摆在她面前：“阿姨，你闻闻这香气，再看看这上面的白毫。”苏小阳知道，让客户闻茶香是取悦客户的第一感，再用恰如其分的水温和泡法，这单生意基本就成了。她低头闻了闻，脸上露出认可，但还是说着价格如何高昂。苏小阳笑笑，继续倒水投茶。茶在杯里如田螺状，一个舒缓而又优雅的转身，茶芽如花苞般朵朵绽放。未曾端杯，茶香迭溢，沁润入喉，更是满口甘韵，如一股清流般润溢身心。看得出，她对茶的色香味都很满意。

“老板，价格优惠点吧，尝了你的茶，怪不好意思的，能便宜，我就买一点。”

“阿姨，你今年多少年龄了？身体真好，看得出您是有福气的人啊。”苏小阳把茶叶重新扎好口，看看她，装作要放回冰柜里。

“哪里啊，都是苦日子走过来的人，我今年九十多了。”

“哦，是的，你年轻时的那个年代可真不易，几毛钱一斤的肉还不舍得买。”

“是的啊，一个月工资才十来块钱，还要养活几个孩子。”

“那个时候，比你工资少的还有呢。”

“是的，不过那个时候的钱管用，十块钱可以当现在的一千块。”

“所以没有办法啊，生活成本都在涨，我看得出，你其实也不缺这点讨价还价的钱，只是在年轻时穷怕了，为了生活而养成的一种俭省节约的习惯罢了。这样吧，要不你先少称点回去尝尝。”苏小阳心里吃透了眼前的老阿姨看上这款茶。

“来个半斤吧。”她端起茶杯。

苏小阳心里自是高兴，考虑老太太是不是要送人的问题，称好后就又继续问了一句，要不要礼品盒包装。她说不用，一个纸袋就可以，是给儿子喝的。

“你儿子？你都这个年龄了，还想着你儿子？他应该孝敬你才是啊。”苏小阳看着她，有一丝说不出来的心绪：“辛苦了一辈子，要对自己好一点。”

“这是我小儿子，一直喜欢喝这个茶，我喝得不多。”她眼里洋溢着对孩子们永驻的爱，无关孩子们的职业和智慧。

一杯茶的功夫，过得很快，她起身离开。苏小阳以防万一，紧跟其后，在送客的同时更是生怕她出现意外。目送她走出门外，苏小阳转身回到店里，继续收拾零杂。

这位老太太有三个子女，各自成家。要说，生活条件也都很好，谁家都能住，但她就喜欢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小儿子的女儿小时候，是她照看每天上学的接送，她对这个孙女也是特别疼爱，孙女也喜欢她奶奶。走出校门，投在她身上的是满满的夸奖，放学回家，总有一些喜欢的零食在等着她。对她的喜欢不仅仅是夸赞，更多是对犯错的包容和对自律的训化。二十年转眼间已过，孙女儿而今已然长大。

黄梅天已过天空拨开夏天的容颜，秋天的高阔如一个漏洞，一不小心，冬天便肆意而至。春节期间，遇到了雨夹雪的阴冷，苏小阳看着门外湿漉漉的小道，想着又是生意不容乐观的一天。

“你家的碧螺春茶怎么卖？”一个人在店里无聊时，走进来一个穿着白色羽绒服大衣的漂亮女孩子，他起身报出价格。女孩子说，现在网上要比实体店便宜一半都不止，并且看起来芽头非常漂亮。

“小姑娘，你在网上看到的是视频和照片，基本都是经过处理加工过的，真正买到手和实物相比，多少都会有差别。茶，在品种、产地、制作工艺上都有着完全不同的概念，不能一概而论。”苏小阳职业习惯向她继续解释：“这就是为什么明明看着一样，泡起来，在口感和耐泡度上的区别了。”

“我感觉挺好的，像你也可以在线上卖，毕竟多一个销售渠道也是一份收入啊。”

“网上销售要网上互联，要管理，要充流量，竞争更加激烈，只要不犯法就是合法的擦边球没意思的。”

“反正我们也不是特别懂，看着漂亮，口感不错，性价比高就下单了，我们不可能为了买一样东西，还要进行专业研究。”她在店里转了一圈：“你帮我称半斤吧。”

苏小阳称好，她接过临走时说：“是我们家老人要喝，她最近身体不好，我来帮她买的。”说话间，已经走到门外。

“哦，你说的是不是一位九十多岁，满头白发，很聪明会算计的那位老太太？”苏小阳马上想到了黄梅天时的老太太，因为那天的生意惨淡，只有她一单生意，印象非常深。

“那是我奶奶，她脚扭伤了，走不动了，在家调养。”小姑娘止步回头说道。

苏小阳送到门口：“人岁数大了，稍不注意，就容易磕磕碰碰受伤，只能减少走动，注意安全。”她说了声“谢谢”，拉好羽绒服的拉链，在雨雪中远去。

老太太斜坐在沙发上，孙女为她泡好茶，一家人聚在一起。老太太自是高兴，看着茶叶在杯子里自由舒展，茶香肆意弥漫，心情也变得愉悦。她告诉儿子：“茶不错，不知道价格高不高。”她儿子笑笑，说，网上买的便宜。他知道，母亲一辈子省吃俭用，到头来都是为了几个子女。生活条件慢慢好了，但是节俭的生活方式却烙印在日常中。说真实的价格怕她心疼，其实购买的地方和价格是一个地方一家店，只是特意说是网上搞促销打折销售。老人毕竟到了这个年龄了，让她愉悦地享受晚年，更不能让她有心理上有“舍不得”的思想压力。老太太并不是说喜欢喝这茶，主要是因为这滋味就是自己幼年时的定格，父亲在喝茶时，会给她一小杯，而今这味道，就是儿时的叠加。同样，孩子们受到她的影响，自小便也爱上了喝茶。那个冬天，老人走了，听说头天晚上睡前还好好的，第二天早晨就再也没有醒来。

第二年清明节将至，新茶如冒泡的水壶一般，逐量增加。不用多长时间必将迎来白炽化的采茶、做茶和交易。

那一年偏偏干旱少雨，碧螺春茶的产量也比往年减产很多。苏小阳还是一如既往的和茶农讨价还价。

“老板啊，今年由于干旱，上市晚，产量低，价格和成本比往年要高一些。”

“哎呀，老哥，现在生意一年比一年难做，人家都喝饮料咖啡了，你看价格能不能再低一点，让我降低点成本啊。”

“老板啊，你也知道，我们是手工制做，成本本来就高，至于价格，我们多少年都没有变，不涨价本身就是在降价，现在，由于成本都在上涨，再不加点价，真的没法做了。”

“行，行，大家都不容易，理解，结账时再给你加百分之五个点。”

电话的另一端传来连声感谢的声音，并说着要把这五个点的钱用到工艺上去。说归说，茶还是一如从前的味道，苏小阳的销量还是重复着往年的样子。

临近中午时，走进一位六十来岁的大爷，问过价格后，说不知道口感如何。苏小阳明白，立马烧水泡茶。茶香依旧，韵味依然，茶芽飘逸，啜饮回甘。他一闻二品三尝，没说什么，但脸上流露出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或者是涌上心头的一种思绪吧。

“口感怎么样？你看这清透的茶汤，茶芽的饱满和肥壮，可都是精挑细选的。”

“嗯，就是不知道耐泡度怎么样。”

“多了不敢讲，泡个三五开没问题。”

茶叙中不觉，在顾客的讨价还价中，让时间过得很快。他没有要离开的样子，而是往茶杯里加了开水，算是认可了：“给我来个半斤。”说得很干脆，也没有过多讨价还价。

他端起茶杯，慢悠悠地观赏着舒展的茶芽，并没有要离开的样子，喝了一口，放下：“以前，有个老太太在你家买过茶，记得吧？”说罢看看空下来的苏小阳，补充道：“有九十多岁，满头白发，那个是我母亲，已经走掉了。”

“哦。”苏小阳含糊应了一声，他真不知道是哪位老阿姨了，因为每天都要面对不同客户，几十年来，又哪里能记得。

“这个年龄也是高寿，算是喜丧了。”

“唉，还是舍不得啊，辛苦一辈子，照顾我们，平时省吃俭用，却让我们从小到大衣食无忧。”

“这个高龄段的老人基本都是苦日子走过来的，小辈们有出息，是小辈的福气，也是她的福气。”

“是的呢，有人说她小气、抠门、爱占小便宜，在那个年代如果不会日常算计，一家人的生活开支，很难的。”

苏小阳脑海里立马浮现出去年黄梅天买茶的老太太：“我知道了，她还拄一根拐棍，我记得。”

“我女儿也来买过，就是去年冬天。”他点头笑笑。

“哦，我想起来了，你女儿可真漂亮，人也机灵。”

“她们小孩子喜欢在网上买，因为她奶奶要喝这个口感，就按地址找过来的。”

苏小阳理解，那女孩子拿出了哪怕被老板斩一刀的心态，也要让老人舒心安乐。

“茶这个东西嘛，重复消费周期长，销量少，不赚钱那也是不可能的，不要说物超所值，只要物有所值就行了。”说罢，他在兜里掏出手机放在桌上，显示屏亮了一下，荧屏上正是那位老阿姨。他拿出烟递给苏小阳一根，苏小阳不抽，他给自己点着，抽了一口，慢悠悠地拿出钱付款。苏小阳甚是感谢，不仅是生意，更是流溢着闹市的烟火人间。

目送他离开，苏小阳坐下来看着那杯茶，只有他知道，茶和去年的一样，包括做茶人，卖茶人。眼前正在使用的茶杯，正是去年他母亲品尝时用过的。一桌一椅一人，一杯一茶一味，一如从前，没有变，只是曾经坐在这里的买茶人，送给了今天的喝茶的人，曾经的喝茶人换成了今天的买茶人。